66
我们终于挂上了号,还得继续排队看病,还好北京大医院肿瘤科的门前有一条褪了色的油光光的长凳子,一个脑瘤的妇女给我们让座,我和高金莲说:“大姐,你坐吧,我们站着还能暖和点。”
我和高金莲站着 互相传着抱浩子。我想专家肯定是慢性子,我们排队等了二个多小时,才看到门口值班的护士叫到:“谁是史善浩。”
“我,我……我家孩子叫史善浩。”我忙着带高金莲进诊疗室。肿瘤专家年纪约六十多岁,败顶的头发稀少,但眼睛炯炯有神,丝毫没有疲惫,问我和高金莲:“你们有找别的医院诊疗过吗?”我忙着从手提袋里拿出南方省古楼肿瘤医院的住院病历给专家看,专家看了看浩子肿大的头,看到我们从苏北的史窑庄来的,说:“CT磁共振做过了,没有必要再重新检查了。我建议你们回去吧,这种病不是做手术就能解决的。”
高金莲把浩子迅速递给我,扑通一下跪倒在专家的面前:“求求你北京大专家,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吧。”
专家似乎习惯了这样的阵仗说:“大姐呀,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对孩子的病,我们确实没有办法,医生不是神仙,有一些病是没有回天之力的。”
“求求你了老专家,我给你磕头了,咚咚咚……”高金莲继续哀求专家,高金莲把头磕出了血。护士跑了进来,把高金莲拽出了诊疗室。
“高金莲不要闹了,医生还要给别人看病呢?”我看着高金莲的一反常态,开始求专家,我有点上火。
高金莲看我没有好脸色,把悲伤和怒火都发到我身上:“浩子都是你害的,如果你不做缺德事,老天爷怎么会把恶性肿瘤报应在浩子身上。”
“都怪我,一切都是我的错,我该千刀万剐。”我抱着浩子,浩子一声也不吭。
高金莲缓过劲头说:“史为鼠,这家医院不行,我们再去北京其他家医院看看吧。”
我们按照姜大给的详细地址和公交车路线,又去了北京几家大医院,我们在毫无希望中寻找希望,我们一路上都在奔波,浩子也被我们折腾得没有一点力气了。
“爸爸妈妈,我们在哪里。”耗子已经不知道在哪里了。
“你可以看见我们吗,我怕肿瘤压到视角膜孩子最后一点光明也没有了。
“我可以看见。”浩子说话很虚弱,说话的声音很小。我告诉浩子,我们在北京的大城市里,我知道浩子知道我们来北京的目的。
我们转了好几路公交车到了北京一家新盖的二十多层高楼的医院,听姜大说,这里的设施装备是世界一流,但这家医院的专家说同样的话:“对这种髓母细胞瘤我们也没有办法,这种恶性肿瘤,无论花多少钱没有用。”
“可以帮我们孩子做手术吗?”高金莲问专家。
“这种病不是做手术就能解决的……”专家这样的话,我已经不愿意听,我想能有一家医院愿意给我们浩子做手术也好。
我已经不知道我们是被北京几家大医院的专家说浩子这病没有办法救治了,我们不知道是被赶出医院,还是被拥挤的人群挤出首都,我们从北京又坐火车到了上海,高金莲又一次用力跪在上海的年轻肿瘤专家的面前:“专家大哥,救我孩子一命吧……”
上海专家被高金莲跪着拽着专家的白大褂,弄得心烦还要苦口婆心用上海普通话和高金莲说:“这种病呀,花钱是没用的,大姐,你晓得不,你还是把孩子带回去吧,这种髓母细胞瘤,我们确实无能为力,你们肯定也跑了很多地方,我们不能骗你们说能治,这种病做手术你们是做不起的,再说,无论花多少钱,孩子还会走掉的,你们晓得不……”
“我们住院做手术,死了不用你们负责任。”高金莲无力地声说,并保证说:“我们真的不会找医院的麻烦。”
小胖子肿瘤专家让高金莲松开他的白大褂说:“这种恶性肿瘤,没用了,你晓得不,到手术台上一样也得走,花钱也只能买罪受,你晓得不……”
我一直也处于混沌中,看着高金莲在医院门诊不肯走,下面还有等着排队看病的患者,我抱着浩子把高金莲拽出门诊室,然后硬拽出这家专科医院,浩子说:“爸爸,我脑袋疼,妈妈,我脑袋疼。像炮竹一样炸了似的疼。”浩子开始用手抓着自己的头皮,然后要把头皮拽下来。我知道肿瘤又变成了一条毒蛇在浩子的脑袋里。
我只有把姜大给的水果糖,塞了一块在浩子的嘴里,浩子忍受着,眼泪都下来了。
我和高金莲像喝了砒霜一样的难受,我们没有办法,北京上海没有医院肯收治我们的耗子,高金莲执意要到南方省古楼肿瘤医院做手术,我和高金莲坐客车到了南方省一路上似乎也没有让高金莲清醒,我抱着浩子依然有知觉,我难过的泪流满面,用手擦去脸上的泪。
在南方省的客车站,我们下了车。我打电话给俺大,我说:“高金莲执意要带耗子去古楼肿瘤医院看病,我怕现在肿瘤医院也不收治浩子。”
俺大最近也生病了,有气无力地说:“医生不是让你们回去了,这种病只能保守治疗,这样孩子还少受点罪,怎么还没有想通。”我到嘴边的话没有说出来,我想说,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断了气。我想,这个世界还有比没有办法治疗的病,只有等死的事情更可怕的吗?
浩子第二次住进了南方省古楼肿瘤医院,医院仿佛知道我们跑了北京跑了上海给孩子治病,南方省这次不愿意收治浩子,带着病身的大又给堂哥史为民打了电话。
大哥史为民往医院里打了南方省鼓楼肿瘤医院几次电话,找同学兼主任崔明凯,经过商量终于同意收治浩子,我们等待医院临时腾出一个小房间作为特殊病房,由于这里看病太多了,这次也需要排队。
我们排队三天进了古楼医院住院部,高金莲才从紧张中稍微放松了一点,浩子穿上宽大的浅蓝色条格子的病人服。这次住院要做癌细胞切除,并让我在手术单上签字,所有的条例就是避免医疗纠纷,就是让我保证不闹事,所以手术失败或者死亡,医生不应该负责。
“凭什么……”高金莲嘀咕着,我及时禁止了高金莲乱说话,我担心医生体检,再把我们家浩子赶出医院。
“做吧,或许还有一丝希望呢?”我和高金莲也不想听专家的忠告,这种病高昂的费用,会让我们倾家荡产,即使我们欠债累累也是保不住浩子的命。
医生在我们哀求下,帮助我们家浩子准备做手术方案,这两天南方连续阴雨天,过于阴冷,我在露天的水泥台阶上,身穿着没有换洗的衣服。瑟缩着蹲在楼梯口,医院里的一切都让我厌恶和恐惧,台阶面上的地板由于人来人往而磨损得失去了光泽,即使打扫卫生的妇女来回拖地,也一样让地板毫无光泽。
住院部楼梯的门把儿被病人疼痛的来回抓紧和用力支撑得失去了光泽,电梯油漆已经剥落,每次坐电梯的时候,我都怕这经常需要停下来维修的电梯,而轰?一声掉落下去。
住院部被漆上了白色涂料,看上去没有上次那么脏了,但我还是五脏六腑都在饭胃,随时都会把吃进肚子里的一点米粥和茶水一股脑的吐出来。
在浩子一次次化疗做脑部手术这段时间,高金莲有了记日记的习惯,用歪歪扭扭的草棒子写了浩子的看病过程。只要耗子能走动就是她的最大希望,江明凯医生说:“手术效果好,浩子治疗效果好的话,最多可以延长一年半载的生命……”意思很明显就是劝我们离开医院,更是让我们不要抱着希望,医生为了避免说错话起纠纷 必须把狠话丑话说在前面。特别是怕哪句话说的模棱两可,高金莲会一时冲动抓住他们说话的把柄,把他们告上法庭。
高金莲每天记录着浩子的病情,医务人员对高金莲的日记进行了突击检查,高金莲的记录根本不是为了告医院,而是记录早晚化疗喂药的时间等,没有什么目的性,只是为了更好照顾浩子,高金莲对主治浩子的专家唯命是从,高金莲已经越来越把专家当成菩萨了。
每月努力化疗的浩子丝毫没有压住病势,浩子脑瘤还在杂草丛生中生长,拳头大的肿瘤,好像长在我们心上的一块肉,浩子的脑袋已经开始变异了,像是被草绳子拧着的痛苦。
我和高金莲已经六神无主,浩子这孩子有顽强的生命力,扶着病床活动身体。浩子心中有活着的信念,而我和高金莲也不能气馁,702病床确诊出脑瘤的妇女已心如死灰。
703病床一个骨癌患者半夜里死在了手术台上,即使是骨瘤锯掉一条腿也难以留住生命,肿瘤医院是带给人希望的地方,一听到检查出是恶性肿瘤,又是泯灭人希望的地方。这里同情惋惜纯属多余,这间病房都是恶性肿瘤,都带着生的愿望,但家属能收到就是死亡通知单和病情恶化四个杀人诛心的字。
703病床又来了一个癌症患者,又随手术刀走了一个癌症患者,其他癌症患者的死亡如猛兽一样侵蚀我们的大脑,对于浩子来说,似乎只有死才能找到生,才能摆脱逃脱穿刺化疗手术绝望的痛苦,我和高金莲陷入更大的痛苦中不能自拔。
703病床又来新的患者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戴着老花镜,带着孙子切除体内的恶性肿瘤。高金莲和白发老人聊天,老人说:“她是南方省一个县城里小学的退休老教师。”
孙子做手术了,董老师缠着主治医生说:“救救我的孙子吧。”手术前,董老师和医生说,要一块孙子的肿瘤作为纪念。医院没有同意,医务人员来劝阻董老师这样荒谬的想法,可能怕满头白发的老教师居心叵测吧,或者要一块肿瘤到其他医院化验良性和恶性吧。
“我们浩子的肿瘤也要保留一块。”高金莲说这话,我突然感觉高金莲不再把专家当神仙,浩子一次次手术化疗,我们的希望也在一次次寻求转机中消磨殆尽。
我和高金莲说:“肿瘤医院不是人呆的地方,越呆着越害怕恐惧。”
“你要害怕,你回去种你的大棚,我看守耗子。”高金莲怒斥我说,我只能默不作声。
704病床的直肠癌年轻患者满脸痛苦表情木讷,苍白的脸色看上去毫无生机,自从住院很少说话,即使医生问他病情,他习惯低头简练到一个字的回答:“是。”
704病床直肠癌患者年纪不大,和701患脑瘤的妇女聊天,说:“自己还在南方省大学读书……”
701脑瘤的妇女有点迷信说:“我们都是被阎王爷抓到这里的,说自己的头像是水肿的海绵……”
直肠癌的患者带着同情的表情说:“怎么这么小的孩子也有癌……”
乳腺癌的妇女接茬说:“疾病从来就是不分年龄。”
高金莲习惯自言自语地说:“浩子怎么会得髓母细胞肿瘤呢,随我的话,我脑袋里也没有肿瘤呀。”
我已经歇斯底里说:“高金莲,我已经和你说了八百遍了,髓是骨髓的髓,这是病的名称。”高金莲听我的叫喊,半天没有说话,然后让我抱着孩子出去透透气,一个人趴在浩子的病床闷头哭了起来。
我最近也学着高金莲每天记录着浩子的心里历程,其实就是我们自己的心里历程,高金莲一本子错别字的记录,已经密密麻麻的布满了日记本里,每一个不管对错的字都让我头皮发麻,高金莲记录自己的绝望的心理,记录孩子坚韧的毅力,每次因为劣质笔芯写字不流畅,高金莲又嘴哈了几下,又有水了,日记本中间有撕掉几张,我只有到医院的超市里给高金莲买了一根新的圆珠笔。
我实在想不通,浩子这病是如何得到的,是不是生下来肿瘤就藏在浩子的那袋里,我想起以前的种种迹象,浩子在一岁前的哭,一岁后闹着不睡觉,是不是都是生病的征兆呢?我又开始反复唠叨着,肿瘤如果长在我的脑袋里就好,浩子这么小,浩子表达痛苦到时候只能眼泪哗哗流着叫:“爸爸,妈妈,疼,钻心的疼,”我的心一次次被揪出来,让我午夜崩溃,捂在被子里哭。
高金莲如今只剩下半条命了,我看着浩子痛苦的面部表情,躺在病床上像是植物人 脑袋也被肿瘤撑破了。高金莲有气无力地说:“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浩子死……”
“浩子现在活着比死还要痛苦,他的眼睛已经看不清这个世界了,唯一还有疼痛让他有知觉。”我难过地说,我紧紧抱着浩子,我感觉我比浩子还脆弱。
高金莲狠下心说:“既然不能救活他,我们就找医生给浩子打一针安乐死吧。”
我劝高金莲不能想到啥做啥,我说:“打针是违法的,是要枪毙的,医院不会随便给孩子打的。”
这时候浩子又喊:“爸爸,妈妈我疼,我脑子里被蛇盘着喘不气来……”我知道浩子面临不仅仅锤子砸他大脑的疼痛,而是一种婴儿死亡前的恐惧。
高金莲眼泪流了一脸还不能哭出声对孩子说:“浩子,乖 ,妈妈在,爸爸也在。”
我心疼的抱着浩子说:“浩子,饿了吗?”
“饿,饿……”浩子说话也没有一点力气了,我知道浩子已经咽不下去饭了。高金莲死死得抱着浩子,给浩子唱圣经……爱里没有惧怕,爱能胜过罪恶,命令总归是爱,阿门!
我找个墙脚偷偷哭了起来,我骂自己,都是我做贼造的孽,没有给孩子积一点德,否则浩子也不会生不如死。
我和高金莲这几天也没有吃什么东西,生活已经把我们逼到了苦难的深水里,我们连爬上来喘口气都难了。
“狗日的恶性肿瘤,为什么不长在我身上,偏偏要长在我孩子的身上。”我使劲的骂孩子脑袋里的恶性肿瘤,我知道我的免疫性肝炎病会突然发作,我可能随时会倒下,我要打起精神来,我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我无论如何挣扎地站起来,否则这个家也会马上崩塌。
我看到了高金莲绝望的样子。我看到医生的无能为力,看到全世界都是一副无能为力的面孔。我感觉浩子越来越不对劲了,发现孩子老是瞌睡,怎么也睡不醒。也不要吃东西,也下不了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