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如果人生就是一列绿皮火车,应当有趣(有去),而且无悔(无回)。
我现在是什么样子的呢?
陈金惠想着,看看玻璃中映射出自己的脸,亦如25岁最好的年纪。
“能把自己到死都留在25岁,也不遗憾。”她笑说。
“我们继续吧,如果结婚,你会要一场怎么样的婚礼呢?”圆十二问。
“结婚?”
“这也是李潮汐来这里的目的,他希望能和你有一场最棒的婚礼。”
自从二十年前陈金惠成为植物人后,李潮汐至今未娶。
“这算什么?死了都要爱吗?”陈金惠哭笑不得。
“来吧!尽量地挥霍,想要什么都和我说,新天鹅城堡怎么样?南瓜马车怎么样?只有你想不到,没有我办不到。”
成为构梦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圆十二每天要大量书籍,看大量的纪录片和电影,去很多地方,看各式各样的建筑构成——沙特迪拜的828米最高大楼、埃及金字塔、冰岛的天空之境、甚至是沙哈拉沙漠,她都公费去考察过。
圆十二立志要走过这个世界的每个角落。
“你想好了吗?”圆十二又问了一次,看看上头的手表,距离梦境结束倒计时45分钟。
“李潮汐现在到哪了?”
“应当是在追赶我们的火车吧。”
在窗外,可以看见一辆摩托车正在相隔百米处,在一条公路上正朝着他们乘坐的绿皮火车靠近。
陈金惠用手敲打着玻璃,看着离她越来越近的李潮汐。
“好久不见了。”她心头思念升起。
其实躺在病床上的二十年,陈金惠是有感觉的,她可以感觉的到李潮汐每次帮她擦身子,给她放时下流行的音乐,说一些正在发生的事给她听,他只要是有时间,都会来陪她。
每次一两个小时。他们坐着,虽然陈金惠无法开口,无法睁眼,却用着另一种方式读着李潮汐的故事,把他记在了电波里,记在了她深深的脑海里。
“我想好了。”陈金惠突然开口。“我想在一条公路上,要一辆车,是那种老款的丰田轿车,车上的座椅,是棕色的皮质的,在前头的倒车镜上垂下一个雪花状的水晶,施华洛世奇,1999,千禧年限量款的。”
她一一描绘着她想要构建的梦境场景。
5
我现在是什么样子呢?
李潮汐看着行驶中的摩托车,摩托车的镜子里出现了他的模样。
四十五岁,虽然头发还是留成分头,就是二十年前那样,不过有了双下巴,胡子长得很快,到了下午就冒出来,脸上也有一些细细的脂肪粒肉球,声音也变了,更粗,还有点口臭。
是老了。他想着,问肆明明:“既然是在梦里,我不能选择变得年轻一点,帅一点,就像你一样吗?”
肆明明嘿嘿一笑,他确实挺帅的。属于那种五官分明,嘴唇生得好看,微微翘;瘦瘦的,个头一米七八,不高不低;而且他家境不错,名下有一店一房一墅一楼,也就是店面一间,住房一套,别墅一套,写字楼一套的简称。穿着打扮都是一些纪梵希、菲拉格慕之类的品牌,低调且奢华,有品位。
他回说:“没办法,我们其实都是入侵陈金惠的梦中,属于闯入者,我们在现实里什么样,在这个梦里就还是什么样,所以,有时候你看是个梦,但其实就和现实差不多。”
前方的火车在发出呜呜的鸣笛声后,缓缓地停止在某一处公路旁。
又过了一分钟,肆明明的摩托车行驶到了火车边。
李潮汐走下车,他的面前是一列长长的绿皮火车,此时车厢的门打开,陈金惠走下了火车。
她站在李潮汐的面前,冲他莞尔一笑,“好久不见。”她说。
那笑容就如同昨日般熟悉且甜蜜。
“你一点都没变,可是我却老了。”李潮汐摸了摸脸上的胡子。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我们两个人就快人快语了。”圆十二和肆明明走了上去,“按照你们的需要,我们已经构建好这个梦境,这个梦境相对稳定,大约你们还剩下30分钟时间,有什么事抓紧地做一下,千万不要太含蓄,那个,我们就先走了,不妨碍两位了。”
说完圆十二和肆明明就告别离开了。
一路走圆十二一路和肆明明抱怨:“哎,时间太赶了,我刚才跳进了一个水箱里,一会出来的时候又是浑身湿漉漉的,衣服还是刚买的,不是纯棉的,不知道会不会缩水啊。”
天空中出现了一个一闪而过的气泡。
这是由于圆十二是憋着气在水里进入梦境的,所以如果气泡变多,就像是在提醒圆十二——你憋气快憋不住了。
“你今天还是打算留到最后吗?”圆十二问肆明明。
所谓的留到最后就是留到这个梦境崩塌结束。
“嗯。”
“呦,替我和嫂子问好。”圆十二嘿嘿一笑,“那我就先走了。”
她说完,说了一句“般若波罗蜜,我乘风离去”,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口诀而已,就是用“般若波罗蜜,我乘风离去”产生某个模式效应,用这句话强硬地让入梦者摆脱梦境。
说完之后,圆十二消失在陈金惠的梦中。
她率先回到现实,从蓄水池里浮了上来,而后脱了头盔,大口地呼吸着,爬出了蓄水池,看着自己湿漉漉的身子,哎,又把头盔戴上,这样在路上不会太丢脸。
她往青年旅舍一路奔跑,她就这样流浪旅行一个又一个城市,到过一个又一个地方。
6
梦境之中。
陈金惠和李潮汐站在一条公路上。前方停着一辆黑色的丰田轿车。
“你……你为什么会选这里?”李潮汐问。
“其实我幻想过我们最后见面的场景会是什么样,那些浪漫的,美好的都想过,想我们最后应该去哪里,可想来想去,我觉得,我们还是应当来这条路上。”
“你……你还在怪我吗?”
这条路,这辆车,这里就是二十年前他们发生车祸事故的现场。
“上车再说,可以吗?”
陈金惠坐上了车的副驾驶座上。调了调车内喇叭,调至他们都很喜欢的电台频道。她将座椅放置在舒服的位置,从置物箱内拿了一个红色的苹果放入口中,咬了一口。
而后李潮汐坐上车,轻轻踩了油门,丰田轿车驶在这条只有他们的公路之中。
“你还挺大手笔的,让这么多人来梦里见我一次,不便宜吧?”她打开了话题。
“一百多万吧。”
“你有钱啦。”她眼睛一亮。
“嗯,画的画有人欣赏。”
“我早说了,你不会籍籍无名。”陈金惠很高兴,她没看错,她爱的人,她没选错。
车在公路上开着,播放着的是千禧年的流行曲,歌手黎明唱着《happy2000》——
在实验室里做实验,看看有没有不变的诺言。
就算一天一变,爱你绝不变。
就算千禧年,千日千变。
路会弯,心不变。
……
听着这歌,陈金惠问:“你还记得,那天,我们是要去哪里吗?”
“千堆雪。”李潮汐小声地答,“那个地方有一座雪山,很美。我们还带了滑雪的用具呢,可是都没用上。”
“这二十年你还有滑雪吗?”
“没有,一次都没有,其实我不喜欢滑雪的,只不过你喜欢,所以我想陪着你。”
“你真的是一个很棒的男朋友。”陈金惠伸手抚摸着李潮汐的脸,时间在他的脸上留下了岁月的风霜。
“对不起!”
陈金惠用手堵住了李潮汐的嘴,“没有对不起,我一点儿都没有怪你。”
在二十年前,他们开着车上了这条公路。
前方的货车突然急刹车倒地,李潮汐躲闪不及,眼看就要开车撞上了。
这个时候,李潮汐做了一件事。
将车的方向盘朝左边打死。
其实,这是一个本能反应。
但是,这也就让车的右边,陈金惠所坐的位置先撞上了货车,所以陈金惠伤得很严重,成为了植物人。
“如果当时我将方向盘朝右打的话,你就不会有事了。”
这二十年李潮汐活得非常自责,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不可原谅的事情。虽然将方向盘打左,这是每个人本能的求生反应,可这也恰巧说明了,他不是很爱陈金惠,没有那种本能的愿意用生命去保护陈金惠的决心,难道不是吗?
在每个噩梦醒来的夜晚,在每次看着病床上的陈金惠,他都在后悔与忏悔。爱对了一千回,也不能错一回。
“你为什么想和我求婚?”
“我一直都想娶你,都想亲口告诉你我爱你。”
“你是想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吧?”陈金惠开玩笑说。
“可是。”他沮丧地把车停在公路上,伸手抓头发,“可是我当时为什么要把方向盘打左?!”
“别这么想问题。”
她说着,而后手中的苹果掉落。“如果当时你把方向盘转右,换做是我,躺在床上的是你,我可能等不了你二十年。”
李潮汐转过头,看着陈金惠。
“其实当年,这个旅行,我是打算和你分手的。”
“什么……你说什么?!”他不敢相信。
“我认识了一个男孩,追了我很久,而且在他的身上我可以找到与你不同的感觉,所以,我打算趁着这次旅行,与你留下回忆,回来就分手。”
“你是认真的吗?你非要在这最后的告别场合来这一出吗?”李潮汐哭笑不得,“那个男的是谁,等我醒来就去揍他!”
陈金惠伸手去捡滚落车垫上的苹果。
“我想告诉你,你做得真的很好了,我一点都不怪你,一切来来去去的都是命。我在床上躺了二十年,你一直都陪着我,我真的记得你和我说的每句话,翻来覆去地想,期待你的再次到来。
到如今,其实你应该明白的,经过二十年,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再是恋人那般,更像是亲人朋友,像是两个纠缠半生的老朋友,该要到了分开的时候。”
李潮汐从口袋里取出一枚戒指,郑重地递上,“陈金惠,嫁给我。”
陈金惠看着那枚戒指,眼中湿湿润润的,她没有接过戒指,而是直接将脸凑了上去,亲吻李潮汐,她咬着他的下嘴唇,撕咬着说:“记得这个梦,记得这个我,然后去爱一个人,真真实实的人,白头到老地活着,可以吗?!一定要可以。答应我!”
随后,没等李潮汐回答,陈金惠狠狠地将李潮汐推下了车,她跳上驾驶位,开着那辆丰田轿车,沿着公路前行,看着后头倒车镜,倒车镜里是公路上李潮汐在追在跑在喊。
她一面开车一面哭了,就在刚刚她对着李潮汐说了一个谎,她一直爱李潮汐,但是无论如何都要决绝一次,她已经死了,而李潮汐还活着,她希望他能有他的妻和儿。
想着想着陈金惠又想起刚才那个没捡到的苹果,弯下身躯摸,忽然在副驾驶座下找到了一个盒子,拆开盒子,里头是一枚戒指。戒指看上去并不昂贵,内头刻着1999,以及陈金惠与李潮汐的名字。
“原来,他在二十年前,就打算和我求婚的。”
陈金惠想到此处,满足了。她将戒指戴上,轻吻戒指。看着前方的路出现了一道炸裂的闪电。
闪电出现之后,有了风和雨,空中从白日变成昼夜,幻化出红色,绿色,蓝色等瑰丽奇妙的光。
是这个梦境即将崩塌了。
7
在倒计时一分钟的时候,陈金惠坐在车上,车停下,她闭上眼。
忽然车门被重重地拍了一下。
李潮汐追了上来,他气喘吁吁地上了车,他足足追了跑了有十分钟,一直没停。
他对陈金惠说:“我……我想亲口告诉你,我是爱你的。无论……”他必须在最后将这句话说完,“无论过去多久,至死……不渝!”
这句话留在了这梦境的最后一秒,直至梦境毁灭,毁灭之前的一秒,他们就是这样看着对方,就如同初见时的那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