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异带着风听屿退到边围，大厦倾覆，吞山噬海，瞬然平稳下来。
地面裂缝一寸寸愈合，原本巨大的天坑恢复平整，风一扬，枝头残梢落下点点旧雪，为昔日无限风光的太守府敛埋。
一座府邸，凭空消失。
风听屿皱眉。她通灵感应，果然感受不到尊主身上那股血煞气。
尊主离开了。
她原本还打算等救走姑娘们以后再寻时机会会他。此番看来，再见定是你死我活。
殷异用衣袖擦了擦少女黑不溜秋的脸蛋，将嫁衣褪下来裹在她身上。
也不知是自尊心在作祟，还是怕少女觉得他娘气，少年死活不肯单穿嫁衣，于是在里面穿了身单薄素袍。
风听屿摸了摸他身上的衣料，当真薄。若是她，肯定受不了这种样的冰冷。
灾难平息下来，两人没管太守府那一堆子人，往李娘家走。
殷异俯视着她头顶一个发旋和几撮呆毛，沉默半晌，说：“原本你打算安置好太守府一家再离开。”
他一语道破。
风听屿嗯了声。选择把殷异当自己人看待，她就会信任他，没必要藏着掖着。
太守公子一朝亡矣，太守府一夜陷落，一大家子人露宿街头，这样的打击，没几个人能受得了。
她是捉妖人，应该让当事人家属知晓一切，安抚好民心。
可太守真令人无言以对。
他身为一家之主，处理好一众家眷是他的责任。她无报酬劳动至此，已是仁至义尽。
殷异听出她情绪低落，抿抿唇，冷声道：“我去……”杀了他们。
风听屿仰头看他一眼，耸耸肩，笑吟吟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烦恼自然也越多喽。”
“至少我救的孩子们一片童心，干干净净的，让我觉得很值。”
不是所有人都值得她救，也不是她愿意救所有人。而是在不清楚人性的弱点时，她选择往好了想。
殷异愣愣地看她，似懂非懂。
如果是他，肯定会往坏了想。相信那些人靠近他皆有所图，相信凡人皆厌恶妖，相信这世间无半分对他的偏爱。
可若他一开始就将人往坏了想，双目受障，自会下意识忽略掉对方可亲可善之处。
比如她。
风听屿一瘸一拐，看看同样一瘸一拐的殷异，闷声憋笑。
同病相怜。
她是会苦中作乐的。
殷异看见少女唇角清浅豁然的笑意，有些晃神。
这种伤于他而言不算什么，他习以为常。但他觉得，风听屿身上不应该留下这么多伤痕。
她应该像美玉一样，完美无瑕，漂漂亮亮的。
殷异下意识想要抱起她，风听屿拍拍他的肩膀，含笑拒绝：“咱们是队友，不是上下属。”
队友同甘共苦，自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喽。
殷异并没有适应“队友”这个词。
他向来独来独往，性子阴沉冷冽讨人厌，几乎没有人愿意与他为伍。
从前苏茉对他施以援手，他以为自己终于得到一人正眼以待，后来才发现，苏茉的好不过是建立在利益之上的广撒网。
她哄着殷奎，钓着谢煊，引诱薛奉礼，时不时送来些糕饼来表示关怀，并以此为荣光。
而风听屿不一样。她的眼睛，不会说谎。他不用费神揣测她心思有多肮脏自私。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借着暗光，山间崎岖静谧的小路上随之增添了些温度。
“汪汪汪！”
近年关，村野的狗子多了起来，聚在一起组成狗狗大队，犬吠声总与故乡有关，让人莫名心安。
风听屿问殷异：“这件事完了，你和墨岭打算去哪儿？”
两个无根之妖，经此一别，也不知该往何处流浪。
殷异垂眸看她，目光静静然落在她侧脸，半晌，别开视线。
“不知道。”
他并不打算告诉她自己准备回一趟小渔村复仇。大抵，心里隐隐有些怕，怕她觉得他坏，因此讨厌他。
风听屿沉吟片刻，对他说：“我在古籍上看到过，北境北凛有一片海叫无量海，是鲛的祖地，也许你可以找到家人……”
殷异略有些自嘲道：“那是纯血鲛人的归元之地，可我，是异鲛。”
异鲛，说好听了是混血，说难听了是杂种，肮脏低贱的东西。
异妖大多孱弱易折，能活下来的，皆被妖视作异类。不是做奴隶，就是做鼎炉，再不济就是受恶妖生啖。
“我没有家人，也不需要家人。”少年冷冷清清，声音里，眼眸里，皆没有对亲情的希冀与向往。
风听屿知道，殷异被凌娘伤透了心。
从前他把凌娘当做亲生母亲看待，却发现一点岌岌可危的亲情全靠阴谋支撑。
他为此吃尽了苦头。
风听屿没有感受过那种绝望，自然无法感同身受。
但她想，如果是她，就算不会黑化到灭世，也定不会再对亲情有向往。
更遑论他的亲生父母抛弃了他，将他小小的身体丢弃在草莽，任野鬣啃噬。
她根本没有资格劝他放下过往，说什么血缘纽带大于天这种恶心人的话。
风听屿用手肘轻轻拐了拐他，笑道：“你说得对！那算什么家人？真正的家人才不会抛弃孩子呢！”
她一张脸上抹了灰，没擦干净，在夜色里黑成一片，一双眼睛和一口大白牙突兀得有些滑稽。
殷异低头看她。
少女不是桃花眼也不是杏儿眼，许是现在脸皮太黑，衬得眼睛圆溜溜、湿漉漉的，活像只小动物。
殷异阴云密布的坏心情散去大半，他借着夜色翘了翘唇角。
好想把她藏起来，看看她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模样。
风听屿默了默，问道：“你会想去上京么？”
上京繁华城，有志之士的证道之地，亦是埋骨之地。
风听屿其实不太喜欢上京那个地方。
纷争太多，阴谋太多，黑暗阴私的一面令人厌恶。比起她历练时走过的小村落，实在差太远了。
若不是前世殷异主宰上京，以权势作伥，她从未想过进入尔虞我诈的朝堂。
殷异摇头：“不想去。”
一个无妄城都那么令妖厌恶，上京那种浮躁至极的地方，想来好不到哪儿去。
风听屿仰头看他，忽然发现，年少时的殷异其实很单纯。
“如果你没地方去，就跟我回家吧！”
少女仰头望他，弯唇轻了声音：“一年到头，不管怎么样，过了年再说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