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图书馆那个不祥之地的意愿快速的降低了，他又开始一圈圈奔跑在枯燥又无情的操场上。
深秋的夜晚，身体跑热了，心却怎么也跑不热。跑不动了，停下来一圈圈的走，他想了很多，而且知道自己想的都是无用。任身边的人渐渐的少了，操场空了，宿舍的灯亮的满满当当，传出各种嘈杂的声音，自己却不愿归还到那个闹哄哄的寝室，因为只要一进门看到靠阳台的那个放着各种杂物的空床铺，心底的秘密就会开始膨胀，憋闷。
他走到操场的东南角，漫无目的的竟发现花坛里的小亭子里有个女孩埋着头抱着双膝抽泣。他快速的跑出去，越过这个地方，等走远了，又开始慢慢走自己的路。一圈，两圈，到了第三圈，偌大的操场只剩下这个散步的人和抽泣的人，他不由的站住了，感觉再不站住，就像可耻的逃避一样，趁着微弱的路灯，他定睛看了看，他的瞳孔睁大了，那女孩，难道不是庄颜吗？
四周很静，当他认出她时，他觉得自己不能坐视不管。
还有四五步远，他轻声喊了下：“庄颜，是你吗？”
抽泣的身子突然钉住了。头却久久不能抬起来。
他慢慢走过去，站在了她的面前---------那鞋子确是庄颜，一副要散架的样子。
“庄颜？你怎么了？”
半晌。
她缓缓抬起头，眼睛哭的像核桃一样肿，在微缝里，透出复杂的感情，委屈、害怕、恐惧、不甘。。。
她看着他，忽然又开始咧开嘴大哭，并狠狠的揪紧了自己的裤脚。
他赶紧蹲了下去，不知所措。
她一直哭，哭到失声，李耀辉这辈子还从来没见过一个女孩哭成这样，不由的一阵慌乱。一束手电从不远处照了过来------是学校的巡夜员，那人远远的照了一下，断定这是一对儿年轻的吵架的情侣在作青春的妖，就识趣的喊了声：“快回寝室了啊！快熄灯锁门了啊！”然后就快速的离开了。
四下一片寂静，只有庄颜的哭声显得格外突兀，她一定是哭了很久很久，久到自己感受到了周遭的氛围，也许是累了，她的声音渐渐微弱下来，她松开了自己的裤腿，手里攥着一块湿透了的埋埋汰汰的卫生纸。
等她彻底安静了下来。
“你怎么了？”他尽量用最轻的声音，连树丛里的秋蝉都不太能听见。
“我太傻了。”
。。。。。。
“我送你回寝室？”
“我还想再待会儿。”
“那我陪着你。”
。。。。。。
她失神的望着远处，他挪到她的旁边隔了一人的距离坐着。
“你怎么也一个人在这儿待这么晚？”她有气无力的问，看来慢慢的恢复了平静。
“我？我想点事。”他捡了个小树枝在地上无意义的乱画。
“你能有什么事？”
“我在想一个老同学。”
“女的？”
“不不，不是。。。男的。”
“男的有什么好想的。”
“他出了点事，我却帮不上忙，也联系不到人。”他着急的辩解。
“咱们这样的人，能顾住自己就不错了，哪还能帮到别的人？”她微微哼了一声，嘲弄而无情。
他无言以对。
“这世界真不公平。”她忽然又说。“我这么努力，为什么还是这么艰难！”
沉默片刻，他说：“也许还没到时候。”
“什么时候是时候？”
“我也不知道。你应该能感觉出来，我家的条件也不好，但是我考上大学，村里人都说我们家要翻身了，艰难不艰难，我说不好，可能跟城里学生比，生活条件是差了些，但也吃着饭，咽着菜，好好的活着，也许，咱们不去想那些别人生来就有的，会轻松一点。。。。。。”
“凭什么呢？凭什么咱们出身就不好呢？这个事儿是谁管的呢？”她的眼睛依然望着远处。
“你学习那么好，成绩也优异，等毕了业，分配了工作，不就是个堂堂正正的医生了吗？那不就是那个时候吗？”
“然后呢？”
“然后就和其他人一样过日子了呀。”
“那眼前的两三年呢？我每天晚上都在想明天怎么熬过去。”
李耀辉替她伤悲，眼前的这个女孩确实面临着生存的困难，与她相比，自己竟然还能挤出上网吧“约会”的钱。
“虽然我还有饭吃，但是我能理解你的感受。。。我听以前的同学说，别的学校都有助学金，咱们学校怎么没有？办法一定会有的。要不，去大学生服务中心去问问？有什么固定的兼职？”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让自己觉得自己的弱小与无能，但他又能提出什么建议呢？
“所以，你当家教赚了多少钱？”她忽然问。
“一千。。。教了两家，有一家没给我钱。”他把王小军的事情给她讲了讲。
“哼~越是穷，越是被人欺负，什么人都想踢我们一脚。”她冷笑一声。“穷人简直不配活在这世上，除了试炼，没有一样可以让人尽情欢笑的东西，哪怕一次！”
“如果这是试炼，那么如果扛过去，通过这场考试，是不是就会走上康庄大道？我们，不是很擅长考试吗？”
“然后呢？然后去挣去攒那些城里人根本不稀罕的东西？用一辈子？”她的声音逐渐冰冷起来。
“你到底怎么了？”他忍不住问，他觉得，如果他不知道她到底怎么了，他就没法理解她的思路。
像是被灌醉了引诱着，她无心无念的说出了自己的秘密：“我今天差点出了大事。其实，我在学校两站路以外一个饭店打工当服务员，你也知道，我爹上次大闹学校，要把我拉回去跟邻村一个承包鱼塘的男的结婚，只因为那个男的说我要回去结婚他就给我爹五万块钱的彩礼。我不回去，我爹就断了我的口粮，说以后我自己管自己的一切，他再不会从我身上花一分钱了。我只好出去打工。有一天晚上我下了工回来，出了就被一个特别帅的男的拦住了，他给我递了个名片，说他是什么广告模特公司的，说注意我很久了，问我愿不愿意跟他签约，他帮我拍拍照片，投杂志社，也可以做挂历，拍一张照片最低三百元。一开始我没理他，但他天天等在那儿，又领我去他的公司去看，有一天周末我去了，我太缺钱了，饭店的活很累。他的公司很像样，里面有各种各样的女孩，都又漂亮，又洋气，但他说他们都不如我。我动心了，在那里拍了几张生活照，他真的给了我五百元钱，我赶紧存了起来，连双新鞋也没敢买，我以为我找到了出路！今天，他让我过去，说是有个大活，一张照片能挣到一千五！下午，我去了，却被他的面包车带到了别处，他把我拉到河边，让我脱了衣拍。。。。。。”
她的语气激动起来，嗓音里又带了恐惧和害怕，李耀辉也紧张起来，手心冰凉，“我急了，质问他怎么这样骗我，怎么跟以前说的不一样，我挎上包要走，他脸色变了，辱骂了我，还扇了我一巴掌！”她又揪紧了自己的裤脚，痛苦的泪珠像断线了一般重新涌出来。“一个放羊大爷路过那片河滩，我冲过去，喊了救命，放羊大爷用羊鞭挥了他几下，我才跑回来！呜呜呜呜。。。。。。”
李耀辉的心揪了又揪，两个贫困“同盟”的双重打击敲击着他的心，太难了！我们确实太难了！我们的前路仿佛只有深坑和魔鬼，没有任何一辆宽敞舒适的顺风车让我们搭上！我们没有车票！
他把双手插进了发丝里，脑子嗡嗡作痛，旁边的女孩呜呜的小声哭着，还没有从白天的惊恐里脱离出来，那束手电的光又从远处照过来，伴随着巡夜员的怒吼：“几点了？！哭完没有？！谈不成就别谈了！咋的！坐在这儿熬夜啊！？快滚回去！”
李耀辉把庄颜扶起来，嘶哑的回复到：“这就回去。”
两个人站起来，庄颜一个趔趄，李耀辉一把扶住了她的身子，这是他第一次扶着一个女孩的身体，瘦且薄，仿佛什么也承担不了。
庄颜抽抽鼻子：“我原本打算烂在肚里的。不知道怎么回事，竟都告诉了你。你一定要给我保密，求你了。”
“我肯定烂在肚里。我保证。”他立下了承诺。
他把她送回到寝室门口，门也锁了，灯也熄了，她唯唯诺诺的哀求了寝室管理员。在转身的一刻，她像变了一个人，忽然清清冷冷的崩着脸说：“以后别找我说话。就当没这回事。”
他呆了一下，轻轻点点头，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