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巨款要怎么花?当然要花在刀刃上,眼下最重要的是,带小宝进城看大夫。
转眼间,带小宝进城医治已经三年多了。跟医馆慈眉善目的老医师也熟了。医师说小宝只是发育较一般人缓慢而已,并非天生的哑巴。又医治的还算及时,原本的三日一针灸,现只需七日一次即可。小宝也从原先的小哑巴变成了小结巴。只是这脸上的印记怕是无法祛除了。
今日,刚看完病出城未走远,就看到一帮家丁模样的追打一素衫少年,口中还骂骂咧咧的。也总算是听了个大概,听这帮人的意思,此人冒充是轩离国质于洛夏的质子,拿个涂了老漆的破罐子冒充千年以前的青铜古董,要骗他们家的少爷,那少爷不但没上当,还将此人戏耍了一番,这是钱也没骗到,还平白挨了顿毒打。
一般遇到骗子,差不多教训下得了,像这般往死里揍,大概率那家少爷也是个有头脸的狠人。吕布衣见那人被揍的可怜,本想上前,可对方人多,又想到自己身边还带个孩子,到底是当下没去管这闲事,而是在前面不远处隐秘的芦苇荡,将小宝藏好,还交代小宝不要出声,等她回来。
待她折回来,那帮家丁倒是打完就撤了。可那受辱的素衫少年,一时想不开,竟一根腰带挂在歪脖子树上。
还好救的及时,没真给吊死了。医师说别处的伤,养几天就差不多了,只是这肋骨断了两根,得静养两三个月。
怨不得那恶霸不信,洛夏乃中原泱泱大国,像此等苛待质子的事,还真干不出来。更何况,现阶段,虽和赤夷不对付,但和轩离这些年一直交好。如果真是质子,那也必是底下有人使坏,甚至是他们自己人干的。
人与人之间真奇怪,和偃哥哥,似是从初次见面起,就有说不完的话。
而面前这个人,却安静的很。准确的说,是安静中透着伤情。他不说,她亦不多问。
刚进入吕家小院,看到堆积满院的丧葬物品,他似乎有些诧异,但很快明白过来了。
白日里吕布衣不懂得怎么安慰人,但又生怕那人觉得自己受到了冷落。硬着头皮叽里咕噜的,也不知道都胡乱劝了通什么,最后累的口干舌燥的跑去水缸前灌下一瓢水。
当天晚上,吕布衣听见院中有响动,便起身出来。
只见那人踉踉跄跄的走到院中,面朝南面,突然跪倒在地上。
:“你的伤口,现在还不能乱动
突然反应了过来。
ot你,你是有亲人不在了吗?
因为在月光下,吕布衣隐约看见他的眼中似有泪光。
那人点了点头,
吕布衣赶忙取出孝衣,给他套上。又帮忙取出纸钱等一应物品:“这些都给你,如果觉得难过就哭出来吧,”
吕布衣就这样收留了轩离质子——公子华。
原本,无非是家里添双筷子的事。可做饭这事,还真是难煞吕布衣了,自己还能将就,可现在多了个病人。为了给自己一时的路见不平一个好的结局,又出于中原人好客的礼节,她不得不在吃这件事上花心思。硬着头皮多次请教了热心的姚婶,也勉强弄出一锅像样的鸡汤。
轩离前太子,璃华。不知因何被璃皇废弃,后入洛夏为质。多年来一直卑微谨慎、如履薄冰。
可是皇座上的那人,并未遵守他的承诺。
明明早已远离权力中心多年,那些人还是不放过他。那日,那人最得宠的儿子四皇子,派来监视他的人,不仅冷眼旁观了他被恶霸欺负的全过程,还带来了母后自缢、舅父一族葬身火海的噩耗,滟姐姐也
“滟姐姐,等华儿长大了,要娶滟姐姐做我的太子妃。”
“好,华儿弟弟乖,乖乖睡觉,才能快一点长大哦”
记忆中,童言无忌的话语,年长十岁的表姐,一脸温柔宠溺的逗着他。长辈们偷笑的脸庞,渐渐消失。
明明来人只是一个下人,却言辞犀利,刀刀入心,极尽侮辱嘲讽之能事。
而他,堂堂天之骄子,沦为任人踩踏的蝼蚁,一个没有未来的浮萍,何不索性随母后他们去了,反正世间也了无牵挂,但命运偏不让他如愿。安排了一个叫吕布衣的人救了他,并让这个名字伴随他多年。
吕布衣、小宝、还有这座初看瘆人的小院,像一个奇异的世外桃源。仿佛有一种能让人暂时忘掉一切烦忧的魔力。他的身体,他的心,都在慢慢好起来。没想到在异国苟延残喘多年,还能有这样的际遇,上天待他也不算太差。
她不善厨艺这件事,都“画”在脸上了。隔三岔五在灶台前蹭个大花脸,着实憨态可掬。但她在尽最大的努力照顾自己。他也从不挑剔,无论她做什么,他都很给面子的一扫而光。然后等待她,一脸成就感的看着自己。那模样,其实像极了母后、还有滟姐姐,当初她们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年幼的他。想到这些,心中又是一阵强烈的苦楚。她们离去时,该有多痛啊。
但他没有勇气告诉她自己的过往,那些无法言明的伤。就算说了,以她的年纪和阅历,大概也不明白。以这段时日对她的了解。她大概是听多了戏台上的路见不平的女侠故事,造就一副侠义心肠,才会对他出手相救。
大概是怕他无聊,每逢初三大集,她便早早拉着板车,将他抱上车,用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带他一起去听戏。她对听戏,有一种夸张的执着。还说好位置要提前占的,去晚了可就没好位置了。他行动不便,只能乖乖坐在车上,任由她累的气喘吁吁的,一路拉着他。
而这次,他的身体已大好,改由他拉车,她坐车。听完戏后,又带他尝尽了集市上各色美食小吃。
最后,在一家卖成衣的摊贩前停下。见她一件件的在他身上比划。他这才明白,是要给他置办新衣。
赶忙出声阻止:不要为我乱花钱。
:给你买衣服,怎能说是乱花呢?听话,你要穿的干干净净的回家,你的家人们才不会担心哦。
明明自己衣着破烂,却要花钱给他置办新衣。她孤苦伶仃,无亲无友。甚至赚的是别人都瞧不起的“死人钱”。
他亲眼所见,她埋头赶工了三个通宵,才赚来一点血汗钱。他虽有心帮忙,无奈双手笨拙,还帮了倒忙。
他眼中刚有晶莹的东西在打转,却很快被她讨价还价的架势给逗笑了。
明明是个半大孩子,开口却一副市井妇人娴熟的口气,还朝他挤挤眼,故作不要了,拉着他转身就走。又不死心的有意无意的来回路过摊贩。几个回合下来,终是那摊贩败下阵来:“回来回来,算了,算了,给你了。
公子华长她两岁,许是骨子里那点残存的贵族天生的自尊作祟。当下觉得有些丢脸,全程试图以宽袖遮面,不过掩耳盗铃也。
这段时间,也是为质多年,第一次真正的放纵自己,去感受中原百姓的烟火气。也是多年来,第一次能真正闭上眼睛睡觉,而不用担心被刺杀、被下毒、被羞辱。
虽然对她来说,只是路见不平的一次善举。却是在他绝望自弃时出现的一丝甜。他多想就此沉溺于这丝甜。但他是轩离国最有权力的男人的儿子,他有属于自己的路要走。放纵数月,已是不该,又岂敢贪恋更多。
:“这几招,一定要记住了,撂倒个不成问题。时间太短,也只能教你这么多了。实在打不过,就跑。要是跑不过,就保护好这里、这里、这几个部位。男孩子,挨几次打没什么丢脸的,戏文中的那些大英雄也都是这么长大的。所以,无论以后发生任何事,都不可以想不开。就当作是成为大英雄前的考验。
面对着她絮絮叨叨的嘱咐,他一一的应着。只是,她哪知道,当初区区几个恶霸的欺负,还不至于让他心生死志。
在她的眼中,似乎男子也不一定非得是坚强的,甚至英雄和狗熊,在她看来,也没什么区别。区别于宫中太傅那些忠孝节义的圣人之言,他第一次听到这种有趣的言论,身为男子,也是可以偶尔示弱的。这是她教会他的重要一课。
:实在不行,你就回来,我教你武功,戏台上都说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练好了武功,再回去找欺负你的人报仇。
数月的相处,他早已放下所有防线。此时,他冲着她微微一笑:好的。
吕布衣觉得是时候了,便将偃哥哥所赠的剩余的巨款拿了出来。
公子华一脸震惊:你一乡野丫头,哪来的这么多银子?
吕布衣比他更吃惊的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在这生活了十二年了,都没有人发现
那人面带歉意说:刚来这里不久,我,我,我听到小宝喊你“衣衣姐姐”。你,你,你放心,我,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说起来也邪门,小宝自打会结结巴巴的开口起,就不肯喊吕布衣哥哥,只肯喊姐姐。
吕布衣:“你何时变得跟小宝一样结巴了?
又想想:知道就知道呗,反正他也要离开这里了。
接着刚才的话,不满的说道:“乡野丫头,就不能有个有钱朋友吗?放心,这钱乃朋友所赠,不偷不抢。只是要委屈你,拿着我的路引,扮成成老爷的跟班。据说他在那边生意做的很大,常年介绍中原的匠人去轩离做工。他母亲过世时,没能赶回来,欠了我人情。他答应我将你平安带去轩离。虽不能光明正大的回去,但只要能回去,又何必纠结用什么样的方法呢?我虽不知,你的父亲,为何挑你来做质子,就像我不懂我的父亲为何要我从小扮作男子,许是大人们也有他们自己的苦衷吧。
公子华苦笑一声,心道:“苦衷,也只有你这种傻丫头,才会相信他是有苦衷的”
但此刻,他不想去改变一个善良的乡野女子,那将世间一切美化的习惯。
直到分别时,吕布衣还在反复叮嘱:记住了你叫吕布衣,今年十二岁,家住,从今以后,你就是我了,千万别说露馅了。
最后,在红果园中。吕布衣手鞠起一小块土,小心的包起来。说道:“你在中原多年,猛然回去,怕会水土不服,若有不适的时候,就往饭食里放一点土,便会好了。这是我从行脚商人那听来的,有备无患吧。
后来,商队已经走远了。公子华的心中却始终感觉空落落的,甚至回到轩离多年后,这种感觉也一直都在。直到后来的他,不得不把全部的精力,放在面对当下的困局上。
当一切风平浪静后,他也曾多次派人来找寻过她,但她和小宝,却仿佛消失了一般。仿佛那数月的相伴,只不过是他梦境中误入的桃花源,而非真实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