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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马桶英雄

    钟大棒官拜团长,有如小公鸡上屋顶,自命非凡。

    他张口说话,声音打胸腔里出来。

    钟大棒得意之余,倒也深知社交结友的重要。

    他决定宴请城里士绅名宿和阔佬,期望他们日后能为他捧场张目。

    龙安城最大酒楼为福聚轩,历来为龙安头等阔人贤达请客第一去处。

    福聚轩不但风光最盛,且各种荤素菜品极有讲究,店里应用器具也很精致。

    掌勺大师傅厨艺高超,能自己设计名菜。

    有一次,福聚轩为曹友贵办宴席,帮厨忙中出错,污染汤菜无法上席。

    掌勺大师傅急中生智,将芙蓉花、各鲜味和豆腐做汤代替上席,竟大受欢迎。

    于是上下并传,这道临时救场之汤菜,誉为名菜“芙蓉豆腐汤”。

    钟大棒包下福聚轩,盛邀龙安各界名流赴宴,彭明章是他请之又请的贵客。

    钟大棒好闹热,这天请得各处青楼名妓,粉白黛绿,鬓影钗光,环肥燕瘦,细语娇声,荟萃一堂。

    钟大棒楼上楼下转一圈,心里很满意。

    真是万事俱备,只等贵客赴宴。

    自古名人爱端架子,到得越早,似乎让人瞧不起。

    宴席原定晚上六点钟开席,八点钟客人才到一半。

    等到客人到得差不多,大家打躬作揖,相互寒暄着让座。

    让来让去,客气半个钟头不能解决问题。

    迎客的营长、连长,原是土匪头儿,一个个小鬼升城隍,小人得志便猖狂。

    他们嗓门又特大,聋子喊救火似的大呼小叫,一座大酒楼,被他们七荦八素,弄成一个猪儿市场。

    彭明章没有出席钟大棒的宴请,钟大棒心有不甘。

    彭明章曾威震川渝,彭家又家大业大,在他心目中,彭明章就是龙安第一条好汉,这样的人不结交,岂不可惜?

    他决心学刘备三顾茅庐,礼贤接士亲自登门拜访彭明章。

    这天,钟大棒头抹油,发中分,身穿藏蓝暗花绸大褂,胸前晃着一条纯金表链,腰挂一把德国左轮手枪,

    下着紧口缎裤,脚蹬一双大皮靴,领着一群斜挎长短枪的心腹兄弟伙,楞头歪脑闯进彭宅。

    钟大棒一见彭明章,如**戴帽子。

    他煞有介事拱手哈腰:

    “彭老哥子好,兄台上马定国,下马安邦,龙安人的出息,都长在您一个人身上。

    小弟不才,聚义千人,护商畅道。

    今被官府招安,弯镰打菜刀,改邪(斜)归正了,要学哥子靖乡安境。

    看在小弟快成哥子影子的份上,我俩拜个把子(结拜)好不好?”

    彭明章啼笑皆非,一个素不相识的土匪头子莫名其妙要与他结为金兰之好。

    他不冷不热说:

    “恭喜恭喜,阁下一下山就官拜团长,这也不奇怪,是个雀儿也晓得拣着旺处飞。

    彭某老喽,手不能打顺风旗,脚不能踏两条船,口不能依依阿阿。

    见了富人打了响鼻,见了穷人撩不开蹶,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你和我这样的人拜把子,难道不会影响你的大好前程?”

    钟大棒药王庙进香,自讨一场苦吃,一张脸一边红,一边青,又不敢发作,只得乘兴而来,败兴而去。

    韩夫人嗔丈夫花盆搬到被窝里——孤芳自赏,树敌太多。

    她说:

    “这些人凶狠骄横,逾法犯令如同儿戏。

    你对他们语多讥讽,小人难免心中怀恨。

    若借事生非,诬捏无辜,再来个法官审冤家,私仇公报,你悔之晚矣。”

    彭明章说:

    “贤妻言之有理,不会烧香得罪神,不会讲话得罪人,今后我自当谨言慎行。”

    这时一位韶齿玉颜、丰致淡远的青年女子,腆着大肚子从里屋出来。

    她笑着对韩夫人说:

    “姐姐此言差矣,这些人横行乡曲,欺压良善,

    愍不畏法自以为雄,甘居下流不以为怪。

    明章言辞不决绝些,他们必视他为同道中人,

    会像螃蟹吐唾沫一样,没完没了前来纠缠。”

    韩夫人忙扶女子坐下,嗔怪道:

    “我的好妹子,你身怀六甲行动不便,不好好歇息,出来凑啥子闹热吗?”

    孕妇一脸认真说:

    “好姐姐,我体壮如牛,肚里的小家伙不能把我怎样。

    妹妹看不惯那些自以为是、手段慷慨的豪杰,实是倚草附木、掇臀捧屁之辈。

    他们奈何不得冬瓜,只把茄子磨。

    除了欺软怕硬,就是欺世盗名,他们给明章提鞋都不配。

    明章早不得罪,晚会得罪。

    还不如早点话说透,不相往来,我们也眼不见为净。”

    彭明章笑说:

    “常妹秉性豪爽,眼里又揉不进沙子。

    你若是男儿身,恐怕那些揎拳挽袖、说强夸胜、猛勇骁悍自夸好汉的男子,

    跟你一比,那是骑着毛驴追俊马,望尘莫及。”

    孕妇脸一红,斜目一笑道:

    “怪不得姐姐要教训你,见谁都是含着冰块拉家常,冷言冷语少不了。

    还是姐姐说你说得好,山难移,性难改,改不了你这不好的脾性,即是平常人。”

    彭明章笑说:

    “夫人你一碗水往平处端,不偏不徇才对哟。

    你这妹子敢对为夫出言不逊,你得替我好好管教管教。”

    韩夫人半是玩笑半认真说:

    “你俩半斤对八两,彼此彼此,见面就唇枪舌剑互掐。

    雪亮之明,易伤人之情。

    锋芒毕露处,就是他人受到刺激之时,一分锋芒一分害。”

    孕妇若有所悟,敛笑正色道:

    “姐姐的话,小妹这回听懂了。

    浅识者不可言深,短视者不可言预,无悟者不可言譬。

    对人谦和是为己换顺利,对事谨慎是为己减困难。”

    彭明章叹道:“我行年四十,痛知三十九年非。

    省城佐伊督数年,才得到一个无把握的进步。

    此后自己秉性难改,一路行来荆棘满野。

    而今眼目下,军阀们纵横裨阖,互争雄长,不惜生灵涂炭。

    地方剥削,诛求无厌,遍地是匪。

    民甘为匪,民之错;使民为匪,谁之错?

    时局纷纶余棋局,我心沮丧恨目明。

    幸你二人相随左右,令我有重获潇湘二妃之感,余生足矣。”

    韩夫人说:

    “你啊,鲤鱼吞秤砣,总是心事重重。

    要人们只讨得媳妇,嫁不得女,你何必媚眼做给瞎眼看呢?

    身在世短,心在世长。

    快当父亲的人了,不如重长轻短,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彭明章说:

    “是的,一国三公,我也无所适从。

    与其出去和人闲论,不如收心养气,闭户自修。

    但命运的残酷就在于,你只要岁月静好,岁月却偏偏只给你动荡不安。”

    孕妇说:“雄鹰独处,噪鸦群居。

    谈论国事既干禁令,谈论天气更觉无聊。

    国事是要人所包办的,谈论起来不过是白费吐沫。

    天气是随时转变的,谈论来谈论去不过空耗精神。”

    韩夫人说:

    “谁说不是呢?军阀们黑白混淆,是非颠倒,里勾外联,阴错阳差,

    哪个都是卖米不带升子,居心不良啊。

    这么大一个危局,你即便有心拯救,也是蚯蚓上墙,无能为力的。”

    彭明章说:“自知之明我还有点,不会念经,我就不会去当和尚。

    可惜民国自成立以来,军阀内争还是不息。

    每一次混战,各方各有理由。

    甲说乙是罪魁祸首,不打倒乙社稷决不能好。

    乙讲甲是祸首罪魁,不消灭甲国家不会强。

    又争又战十几年,所谓罪魁祸首,已被打倒了许多,消灭若干。

    可民国不但未能日盛日强,反倒大衰大弱。”

    孕妇笑道:“这些军阀政匪,就像一群娼妇婊子!

    自夸贞节,自招贤良,相互指骂,彼此撕扯,令人难分谁是谁非。

    其实他们都是牛毛炒茴香,乌七八糟的。

    若混不起来,就私下暗吃,一个个还不敢明目张胆。

    一旦淫运亨运,搭班树帜,就无所顾忌。

    所以婊子甲打倒了娼妇乙,或娼妇乙打倒了婊子甲,

    无论胜利归谁,也不过是捞取金钱、布散毒菌。

    只会与社会有害,决不能与民众有益。”

    彭明章听了哈哈大笑,韩夫人也忍俊不禁:“常妹妹快人快语,啥都敢讲。”

    这位常妹妹又说:

    “时局混沌,一种紧迫感非常明显地拥裹在明章心头。

    他以家国情怀为盾,又以绝望挥剑,他不喜欢输,

    事实上他现在是一位有风度的失败者,但他是我的英雄,永远都是。”

    韩夫人笑道:

    “明章若不是英雄,常妹妹也不会说,宁作英雄妾,不作庸人妻!

    更不会不惜与父母闹翻,也要下嫁与他。”

    常妹妹笑问:“难道姐姐不认为明章是英雄吗?”

    韩夫人语出惊人:

    “我认为乱世中的英雄美人,不亚于毒蛇猛兽,实在是可少不可多的害物。

    远说春秋、三国扰攘不休,全是因为那英雄美人最多。

    近看我省军阀处处皆是,一个团长也敢盘据一二县,

    招兵买马,独霸一方,擅委县知事,滥征当地田赋。

    熊大炮竟预征到民国六十八年,龙安许多老百姓典妻卖儿卖女呀!

    彭家在乡下有些田产,都租给佃户耕种。

    往年这些佃户,靠一家人的劳作,丰收之年也能在春节时宰一头猪,

    酿几瓮米酒,就是一般荒年,凭借多年积攒,一家人也不至于挨冻受饿。

    他们对谁枪多人多不感兴趣,他们的兴趣,在于侍弄庄稼和牲口。

    可如今,天沉沉,地沉沉,平地无风起灰尘,

    差官打马进村寨,钱粮赋税逼死人。

    所以我说真英雄真美人还能乱国祸乡,何况今天假冒的英雄美人?”

    常妹妹疑惑道:“姐姐不是在骂我吧?”

    韩夫人笑说:

    “妹妹虽是人见人爱的大美人,但你宁可和明章称兄道弟,

    也不愿以小女子自居,我怎么会骂你呢?

    我想骂的是熊大炮,他为霸占一对姐妹花,

    弄死她俩家人,又上演英雄救美把人骗到手。

    他又常在街头猎艳,看上漂亮女人,就秘密抓到尾随他的一辆密封卡车上,

    神不知鬼不觉送到他府上,供他玩乐。

    可竟有些女子,认为他是豪杰英雄,自愿投怀送抱呢。”

    常妹妹说:

    “这些女子的心思,和钟大棒差不多,

    如同一种矮子要登高墙,必寻一个梯子,一时寻不到梯子怎么办?

    她遇见一个马桶在旁边,也利用马桶作为进身阶梯。

    他们决不嫌马桶臭,嫌臭就爬不到高墙之上。

    如果熊大炮称得上英雄,那也是一个马桶英雄。”

    韩夫人笑得有点失态,她说:

    “好一个马桶英雄,这名儿对熊大炮而言,倒是实至名归。

    真英雄,不喧嚣,傲慢万人疏。

    真美人,淡如菊,一娇百病生。

    你和明章自成佳话,姐姐高兴的很。

    明章昔为良将,眼下战马入田送粪,他亦拱手养老。

    蒙妹妹青眼施爱,让他颓唐日减,

    你又为明章存血脉在身,姐姐不晓得该怎样感激你?”

    彭明章不等常妹妹答话,对韩夫人说:

    “你和常妹都是我的红颜知己,妻贤是福,一福压百祸。

    今日之中国,还是如孙先生所说,四万万同胞一盘散沙,身心无依。

    军阀们你争我斗,予列强可乘之机。

    为夫深感有心无力,自携涕泪沦旁观,岂有风怀话英雄?

    常妹有孕,明章血脉再延,愿吾儿吾女英勇称豪杰,爱国成丈夫。”

    韩夫人说:

    “你一正克诸邪,常妹英气压百芳,两好合一好,还怕彭家今后无好儿郎?

    当然常妹还得努力,时光容易过,半点不容人。

    赶路赶早不赶晚,争取把姐姐的遗憾全弥补起来。”

    常妹妹脸虽红,摸着自己的大肚子落落大方说:

    “这孩子虽会从我肚子里生出来,却是从姐姐心上生出来的。

    姐姐爱孩子胜过爱自己,这是孩子多大的福气。

    只要明章努力,我就多生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