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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已无肝胆对江山

    彭明章确实出门去了,他到绵州富乐山下的渔父村,拜访故友郭文龙。

    彭郭两家相隔百二里,郭文龙却是彭明章在日本结识的。

    两人留学日本同住一公寓,彭明章住楼上,郭文龙住楼下。

    一天夜里,彭明章尿急梦醒,天寒地冻不想起床就憋着。

    最后他实在憋不住,离开热被窝来不及去公寓尽头的公用厕所,便忙不迭地从窗口往外撒尿。

    此时楼下的郭文龙夜读正酣,突然一股尿水如瀑布飞溅而下,不禁高声怒骂。

    彭明章年少气盛,不甘示弱还之以骂。

    这不骂不相识,熟悉的乡音方言,让两人互问乡籍,后成莫逆之交。

    心高气傲的彭明章折节称弟,不全因郭文龙学问高深,还有他的针灸奇技。

    一次彭明章牙疼得厉害,吃药不见效,郭文龙得知后,愿用针灸替他一治。

    彭明章病急乱投医,半信半疑让郭文龙姑且一试。

    郭文龙取出几根长长银针,在彭明章的合谷穴、下关穴和颊车穴等处轻轻鼓捣一番,彭明章顿觉痛去身轻。

    彭明章好奇追问郭文龙从哪里学的神技,郭文龙笑说:

    “龙安、绵州同饮涪江水,你可听说过涪翁?”

    彭明章说:

    “当然听说过,我们那里民间传说在西汉末年,

    一白发老者为避王莽之乱,隐居富乐山下涪江边渔父村。

    老者沉默寡言,天气晴好则垂钓涪江,人们不知他姓名,呼他为涪翁。

    涪翁精通医学针术,人们得病求助于他,他不论贵贱,有求必应,

    立下针石,手到病除,且不图任何报酬。

    人们爱戴他,他的隐居地,山称涪翁山,堰称涪翁堰,村称涪翁村。”

    郭文龙说:

    “乡贤轶事,你知道的还比较多,那你知道这位隐世高人的徒弟吗?”

    彭明章说:

    “听说涪翁的弟子叫程高,也是一位隐世高人,苦寻涪翁多年拜为师,

    得授涪翁《针经》和《诊脉法》,可惜两者均已失传。”

    郭文龙笑着点头,彭明章忽然若有所悟,盯着郭文龙的眼睛说:

    “我想起**帝时一位太医,也许和阁下大有关联。”

    郭文龙说:

    “哪位太医?你且讲来听听。”

    彭明章说:

    “这位医者有方诊六征之技,阴阳不测之术,和帝闻之,欲测其诊脉之术。

    帝令人寻一少年男子,腕细肤腻若女子,

    杂处众女于帷帐中,伸出纤腕令医者把脉诊病。

    医者诊脉后道:‘左阴右阳,脉有男女,状若异人,臣疑其故。’

    帝赞其技,又闻其仁爱不矜,虽贫贱厮养,必尽其心力,

    而医治贵人,疗效不甚达意。

    帝遣一富贵患者,乔装贫寒,换居陋室,请医者诊疗,竟一针而愈。”

    郭文龙笑着接话道:

    “帝诏问其故,医者答曰:

    医之为言意也,腠理至微,随气用巧,针石之间,

    毫芒即乖,神存乎心手之际,可得解而不可碍言也。

    夫贵者处尊高以临臣,臣怀怖慑以承之,其为疗也,有四难焉。

    自用意而不任臣,一难也;将身不谨,二难也;

    骨节不强,三难也;好逸恶劳,四难也。

    针有分寸,时有破漏,重以恐惧之心,加以裁慎之志,

    臣意且犹不尽,何有于病哉?此其所为不愈也!”

    彭明章说:

    “帝善其对,让这位太医终老宫中。

    太医姓郭名玉,是涪翁再传弟子,阁下姓郭,

    家住富乐山下涪江岸边渔父村,难道仅是巧合?”

    郭文龙大笑:

    “往上追溯千余年,这位太医确是郭家先祖,可惜我这不肖子孙,

    医学针术仅略懂皮毛,惭愧的很!”

    彭明章说:

    “郭兄弃祖传医学,不远**东渡日本,主攻数学、物理及化学诸科,

    每日三点一线往返于宿舍——课实验室,像磁铁一样吸收着知识,

    为的是什么?”

    郭文龙说:“你说说,我为的是什么?”

    彭明章说:“小弟认为郭兄的医者仁心在作怪。”

    郭文龙说:“此话怎讲?”

    彭明章说:

    “中医讲究‘上医治未病,中医治欲病,下医治已病’。

    就是说医术最高明者,并不擅长治病,而是能够预防疾病。

    郭兄一定是感于大清虽幅员辽阔,却没有先进的科学技术。

    清室还不顾时势,不求进取安于现状,

    被强力排斥在世界体系之外,而孤立无依。

    郭兄认为我国之病,需先进的科学技术来拯救,你想作一巨匠大医。”

    郭文龙喟然长叹:

    “老弟何尝无此心?大好河山多恙,任人肆意宰割,真应前人之叹:

    春已堪怜,更能消几番风雨?树犹如此,最可惜一片江山。

    顾炎武先生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扪心自问,我辈岂敢懈怠?”

    郭文龙后来又去英国深造,彭明章去了法德游学,一别多年,未曾谋面。

    彭明章近闻郭文龙回到家乡,说服绵州知事驱逐三官庙不法僧人,以庙产为学,创建了子云学堂,自兼校长,提倡新学。

    学堂校规严谨,教学起点颇高,教师精心授业,高中分文理班。

    理科设有微积分和高等数学,文科除学习先秦诸子和楚辞,还学英文。

    郭校长要求学生勤勉做人,有才可恃;问心做事,忠厚可依。

    故友来访,郭校长喜之不胜,煮茗相待,促膝长谈。

    彭明章说:

    “郭兄东洋一别,多年音讯不通,弟回国后,

    历经数次剧烈政局变化,挂念兄长之心终日无减。”

    郭校长说:

    “多谢贤弟挂念,愚兄何尝不是?

    从晚清到民国,一场场闹剧走马灯似的轮流上演。

    军阀混战,民疲国惫,政局日显荒诞,人心愈加灰凉。

    即使很多人觉得他们在思考,而实际上他们只是在重新整理自己的偏见。”

    彭明章说:

    “是啊,过往浩浩,前路渺渺。

    我们曾一腔热血将目光投向美欧的角落、东洋的深处,

    乃至旧传统的源头,试图为国家找到新世界的入口。

    可无量头颅无量血,共和革命是假的!”

    郭校长说:

    “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但又是一个孕育着微茫的希望、

    新的生机乃至前所未有的世界谱系的时代。

    西人有种说法,历史是一堆灰烬,但灰烬深处有余温。”

    彭明章说:

    “听说郭兄曾在福建漳州佐助陈将军,让漳州道路拓宽,

    新屋建设不少,街道清洁,治安良好。

    随着公园、公共菜市场、屠宰场、河堤及漳厦公路等市政工程完工,

    连美国领事都在报纸上赞叹:

    陈氏施行了各种市政改革,他用的手段,近乎革命,

    但时效极佳,结果百姓都感到满意。”

    郭校长说:

    “惭愧的很,愚兄在漳州,严格地说是在追随刘师复先生的弟子梁先生。

    刘老先生先在广州组织一个晦鸣学舍,以‘三无、二各’为宗旨:

    提倡无政府、无Zong教、无家庭,各尽所能,各取所需。

    幻想在财产公有的前提下,这个社会老有所养,

    幼有所依,人际间以互助合作为纽带。

    没有战争、掠夺、压迫和剥削,四海恍若一家,

    类似《礼记·大同书》里的美好人间。”

    彭明章说:

    “刘老先生为践行‘安那琪’主义,不食肉,不饮酒,不吸烟,

    不用仆役,不坐人力车舆、不赌博、不入政党。

    他可不是说说而已,而是身体力行,执着于自己的理想,呕血以死喔。”

    郭校长说:

    “刘先生倡导的社会革命,促进世界大同,是认为今天下平民生活之幸福,

    已悉数被夺于强权,而自陷于痛苦和秽辱不可名状之境,推其原故,

    实社会组织之不善有以致之。

    欲救其弊,必从根本上实行世界革命,破除社会一切强权。

    该主张契合了愚兄的社会理想,就和刘老先生的弟子梁先生,

    一道参与了漳州新政。”

    彭明章说:

    “彰州新政可了不得,全国第一座钢筋水泥桥梁、第一条四车道石板马路、

    第一个现代公园、第一片城乡公路网,连同贫民工艺厂、

    博通公司等实业实体,烘托出一个进步神速的新彰州。

    公园入口处竖立的大石碑上,篆刻的八个大字‘博爱、自由、平等、互助’,

    照亮了许多中国人的心,可惜好景不长,随着陈将军下野,

    一切烟消云散,良好的政治,是一切和平的社会改良的必要条件。”

    郭校长说:

    “愚兄不甘心,彰州新政小有成效,自以为找到了安那琪的入口,

    又随梁先生到山东邹平,搞乡村建设运动,推行一乡一校新政,

    禁绝私塾,改而设立师范学校、普通中学到工读学校、平民夜校、

    妇女家政讲习所在内的门类齐全的学堂,成效斐然。

    当时《民国时报》专门报道:以青溪一邑,本年增国民学校四十七所,

    高学小学小学以及乙种农业校五所,添办工读学校一所,

    女子师范讲习所、女子工读学校各一所,又设立半夜学校九十余所,

    学生数较之前增加三倍有余。”

    彭明章说:

    “据小弟所知,梁先生为当代大儒,一直认为西方的革命手段,

    非但不能创造新中国,反而破坏原本**的中国社会。

    他主导的乡村建设运动,小弟愿闻其详。”

    郭校长说:

    “梁先生选择的邹平县,地理位置离省城较近,交通方便,

    人口不太多,没有大地主,阶级悬殊不大。

    他先从教育入手,试办了近百所乡农学校培训学员,从乡村建设理论、

    农村经济、军事训练、精神陶冶,到农业知识、医药卫生全有。

    经过培训的学员,又被派往乡农学校,负责对农民民众的教育工作。

    随后梁先生又将原有区乡及区长乡约全部取消,统一划分为十多个乡,

    在乡设乡学,在村设村学,除去一切强制手段、官僚作风。

    一切行政倡议,不能急切,必须从平淡入手,通过村学乡学之中的日常功课,

    如识字、唱歌等发挥作用,直正做到社会学校化,

    以此来消除农民与管理者之间的对立,达到自我管理的目的。”

    彭明章说:

    “有人认为梁先生的乡村建设,不过借鉴了宋代大儒吕和叔的《吕氏乡约》,在此基础上扩充改造,期望在农村形成一种新的社会组织形式,

    和新的农村礼俗,属新瓶装旧酒,郭兄作为亲历者,如何看待这个说法?”

    郭校长说:

    “梁先生虽主张恢复儒家传统,但不是对古代农村社会的简单重复,

    他对西方文化也颇多借鉴,认为当前中国最缺乏的就是团体组织和科学技术。

    团体组织是把分散谋生的农民组织起来,从美国引进高产优质的‘脱立斯长绒棉’,统一进行技术指导、收购、扎花、打包,直接供给青岛、烟台等地的大型纺纱厂,并向外国出口。

    这样不仅提高了棉花的产量和质量,而且避免了商人的中间盘剥,给邹平农民带来了巨大的经济效益。”

    彭明章说:

    “国家有恙,我辈岂肯以病号自居?无不在探求新的转机和新的生存形态,

    如你我这样去过国外受过西式教育的人不算少,

    把国外的和中国的、古代的和现代的各种政治观点搅拌拼集成一个大杂烩,

    却始终理不清一个头绪,游离于现实之外,不能契合中国目前的现实。

    漳州和邹平经验就显得弥足珍贵,郭兄何不在绵州或龙安一试?”

    郭校长摇摇头说:

    “在鲁我上书主政者,言一国的强盛,不在人口繁多,

    而在于人人都是有人的资格,建议在鲁严格试行一夫一妻制,优生优育,

    每对夫妻生育孩子不得超过三个,超过受罚。

    这条建议却触怒了众多高官,他们妻妾成群,儿女成堆,笑我是神经病,

    砍掉梁先生的乡村建设经费,我愧对梁先生,就辞职归乡。”

    彭明章说:

    “郭兄办事,富有毅力,毁誉在所不计,梁先生倚畀甚殷。

    兄长负气回乡,定有难言之隐。”

    郭校长说:

    “梁先生的社会实验示范区,其实是在各种猜忌和不满中进行的,

    反对声接踵而来。

    崇尚西方政治和经济发展模式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相信西化即现代化,

    现代化即工业化,认为梁先生由农业发展工业,

    由乡村救济城市的思路完全违背了世界发展的大潮,难以走通;

    受马克思主义影响的经济学家则指责梁先生忽视乡村内部阶级斗争,

    试图在农村内部构建一种整体改善和进步的想法,显然是空中楼阁。

    这些还不是致命的冲击,鲁府主政者把示范区当作自己的政治作秀,

    反对者视梁先生为某某人的政客,借我上书建议,

    砍掉实验经费来为难梁先生。”

    彭明章说:

    “依靠地方军阀或摸金政客的社会实践,最后不是空中楼阁,就是一地鸡毛。

    他们追求的是一种成本最小而效果显著的社会改良模式,容许一些动员社会、

    集结民间的社会模式,进入他们的视野的模式,不是他们的理想,

    而是以之为政的工具,哪里会寻求什么政治的深度改革?”

    郭校长说:

    “清王朝解体,民国成立经年,军阀各立山头,有志者所谓社会试验深度,

    依附在主政军阀的喜好上,力不从心者居多。

    这有点像满清末帝剪自己头上的**,他听洋顾问庄士敦讲**不好,

    想剪掉自己脑后的猪尾巴,可哪是他想剪就剪得成的,直到民国九年,

    他不顾众人的劝阻,亲自把**给剪了,然后请个理发师来,理了个学生头。”

    彭明章笑道:

    “他还是很想改变自己的,学英文取名亨利,

    为骑自行车,锯掉宫里许多门槛,写新诗:

    灯闪着,风吹着,蟋蟀叫着,我坐在床上看书。

    月亮出了,风息了,我应在院中唱歌。

    他赏人的匾额或对联,先由师傅拟好词句,再由匠役按笔画用针刺成小孔,

    撒上白粉,白粉漏在另一张纸上,他照白粉字形描写,即为‘御笔’,

    这和当今种种社会改良实验,有异曲同工之效。”

    郭校长自嘲道:

    “明人志明和尚有诗:

    猫儿**猫**,听它越叫越精神。

    老僧亦有猫儿意,不敢人前叫一声。

    愚兄阅读的是国外的书,埋头研究的是民众对之毫无兴趣的事物,

    能在课堂和报刊上滔滔不绝地雄辩,让别人认为自己卓有才华,

    其实自己甚至不能真正了解中国山村里的人们究竟需要什么。

    跟着梁先生学了几声不伦不类的‘猫**’,真像人们讽刺那样,

    一个面饼,拿去国外炸一炸,回来变成蓬松硕大的油条了。”

    彭明章说:

    “兄长的伤感,更让小弟无地自容。

    冷眼荣枯可成泪,霜染双鬓难从容。

    富乐山色堪悦目,已无肝胆对江山。”

    郭校长说:

    “你可以不关心政治,但政治总会来关心你,除了改造政治,

    哪里还有路可寻?愚兄回乡后,有人对我说,专心著书是上策,

    教授育人是中策,办报呼吁为下策。

    我选择了中策,吾辈韶光逝矣,何不将热心和经验惠及来者?

    贤弟可来子云,助愚兄一臂之力。”

    彭明章心中一动,答应回龙安与家人商议后即相告,郭校长说他虚位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