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明州城。
日头甫一升高,一则消息便如同长了翅膀般传遍大街小巷:
掌管石塘堰工程的堰使周奎,与漕帮分舵主赵擎相互勾结,盗卖工料,克扣银钱,罪证确凿,已被明州司马下狱查办。
更令人称好的是,那记录着详细账目,银钱往来的关键账册,竟被人连夜誊抄了数十份,天未亮时便如同雪片般撒遍了府衙门前,各大商号乃至码头茶肆。
白纸黑字,铁证如山,便是有人想在其中转圜遮掩,也已是徒劳。
城中百姓闻之,无不拍手称快。
那石塘堰下游几个村子的乡老更是激动得老泪纵横,对着府衙方向连连作揖。
而在一家临河的茶馆二楼雅座,沈青崖依旧是一身灰衣,帷帽低垂,拨弄着杯中明前龙井的嫩叶,仿佛楼下街巷间的纷纷扰扰都与她无关。
唯有偶尔端起茶杯时,指尖那微不可查的颤抖,泄露出她昨夜耗费的心力与此刻身体的虚弱。
林啸坐在她对面,面前摆着一碟刚出笼的虾肉烧卖,却难得地没有立刻大快朵颐,而是抓着一份不知从何处弄来的手抄账册副本,看得津津有味,虎目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他压低声音,难掩激动:“姑姑,您看,这上面连他们哪天贪污了多少石料,分了多少银子都记得清清楚楚!这下看他们还怎么抵赖!”
沈青崖淡淡道:“证据若无人去用,也不过是废纸一张。”
她轻轻呷了一口清茶:“这明州司马,动作倒是不慢。”
林啸嘿嘿一笑,满脸崇敬:“那还不是多亏了姑姑您……”
沈青崖打断他,将一碟烧卖往他面前推了推,“吃东西。”
她话音未落,楼下长街忽起骚动。
密集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其间夹杂着粗鲁的呵斥与百姓惊慌的低呼。
林啸警觉地探头望去,只见一伙精壮汉子手持钢刀,气势汹汹地分开人群,直扑茶馆而来!
为首之人,赫然便是那漕帮分舵主赵擎!
他此刻双目赤红,面色隐隐发黄,死死盯住沈青崖,声音嘶哑如破锣:“定是你在背后搞鬼!害我漕帮基业!今日非要你给个交代!”
“不好!“林啸低吼一声,抓起浑铁棍便要起身。
“急什么。”沈青崖的声音依旧平淡,甚至拿起茶壶为自己续了半杯热水。
她帷帽微侧,端详着冲上楼的赵擎,清冷的声音透过灰纱响起:
赵舵主这“踏浪步”,青石板都踏出了裂痕,可惜步履间带着三分滞涩。《道德经》有云“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你强练刚猛外功,不知调和阴阳,如今肾水不足,肝火过旺,夜里子时,怕是腰俞穴会隐隐作痛吧?“
赵擎前冲的身形猛地一滞,他近日确实腰背酸痛,尤其深夜更甚,此事从未对人言及。
沈青崖却不给他喘息之机,目光似能穿透他身躯:“你呼吸短促,喉间痰音隐现,是肺金被肝火所伤。这般状态还要强使子母胆,那“回旋劲”用到第三重,只怕要先伤了自己手太阴肺经。”
赵擎脸色由黄转青,他子母胆的杀招确有三重回旋劲力,对经脉负荷极大,这女人竟连这都看得出来!
沈青崖语气转冷:“至于你带来的这些人,左边那个,下盘松散,练的是腿上功夫却不知“力从地起”的根本;右边持双刀的,双臂摆动幅度不一,显是旧伤未愈。这般乌合之众,也配来讨说法?”
林啸在一旁听得两眼放光,忍不住小声嘀咕:“好家伙,姑姑这眼力,比码头验货的老把头还毒!这帮家伙的底细都被看穿了!”
赵擎心神俱震,羞怒交加,猛地自怀中掏出那对黑沉沉的子母胆!
沈青崖忽地轻咳两声,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
“我若是你,此刻该留着力气,好好想想该如何向明州司马交代漕帮这些年的“生意”。你背后那位“贵人”自身难保,你这枚弃子,还要替他卖命吗?”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赵擎。
他想起周奎倒台,想起可能面临的清算,手中子母胆再也握不住,“哐当”一声砸在地板上。
就在这时,茶馆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与甲胄摩擦声,一个洪亮的声音喝道:“府衙拿人!闲杂退避!”
赵擎面如死灰,瘫软在地。
沈青崖缓缓起身,对林啸道:“走吧,莫误了正事。”
自始至终,她安坐椅中,未动一指,仅凭三言两语便化解了一场危机。
林啸扛起浑铁棍,咧着嘴跟上,只觉得跟着姑姑,这江湖走得,真是......太长见识了!
石塘堰危机既解,下游村庄重获水源,明州百姓奔走相告,皆称颂官府明察。
那明州司马倒也知趣,虽未公开沈青崖之功,却命人悄悄送来一份厚礼,有百两银钱酬谢,另有一份盖着明州府印信的通关文牒。
在这藩镇割据,各方势力盘查严苛的年头,有此物在手,北上之路会顺畅许多。
沈青崖坦然收下,对那差役道:“代我谢过司马大人。水利关乎民生,望日后能善加维护。”
待差役离去,林啸翻看着那份罕见的通关文牒,啧啧称奇:“姑姑,有了这宝贝,咱们过那些关卡岂不是如入无人之境?”
沈青崖将文牒仔细收好:“不过少些麻烦罢了。真到了要命的时候,一纸文书,抵不过一把快刀。”
与此同时,运河之上那艘雅致画舫内,谢文风正听着属下的禀报。
“阁主,已查明。那女子与少年今早已收到明州司马送去的酬劳与通关文牒。周奎密室中确有一枚古印,特征与‘木行沧海印’吻合,昨夜曾现异象,似与那女子怀中某物共鸣。此女眼力毒辣,言语间尽显上乘武学见识,却体弱气虚,似有顽疾缠身,所用身法玄妙,专擅腾挪闪避。”
画舫雅间内,谢文风一袭月白杭罗长衫,临窗而立。二十四五年纪,锦衣华服,玉冠束发,手持一柄半开的玉骨扇。
窗外运河波光,映照着他清俊侧颜,眉眼常含三分笑意,似春风拂面,但细看眼底深处唯有冷静与疏离,仿佛隔着一层看不透的琉璃。
他并未回身,静静听着禀报,指间一枚温润白玉棋子无意识地在紫檀木小几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而清脆的微响。
良久,他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宛如春冰初融。
“木行沧海印现世,果然搅动了这潭死水。”
他声音温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一个病骨支离,却眼力通玄的女子...着实有趣。”
他沉吟片刻,指间棋子“啪“地一声轻响,稳稳落在棋盘天元之位,谈笑间不经意地转着棋子,道:“在她北上的船上,给我们的人递个话,行个方便,沿途关卡,勿要刻意刁难。暂且...不必接近。”
“是”
下属躬身领命,身影如同融入阴影,悄无声息地退去。
谢文风这才缓缓转身,举止优雅至极,目光掠过棋盘上那枚定于天元的白子,又望向窗外北去的流水。漕帮与周奎的倾覆,木行印的意外现世,以及这个如同谜团般突然出现的女子……这一切,都仿佛在他指尖的棋盘上,落下了一颗颗新的棋子。
他执起玉骨扇,轻轻展开,扇面上墨迹淋漓的山水仿佛也活了过来。
他轻声自语,眸中深邃似海:“山雨欲来啊……且看这阵风,最终会吹向何方。”
而他,很乐意在云层之上,做一个安静的观风之人,在必要时,或许……会轻轻拨动一下风的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