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棺历第三十日,立冬。
在这草木凋零、蛰虫休眠的时刻,五庄观内正有一人折扇轻摇,扇着凉风。
“周兄,我这份礼物如何?”
侯希白把美人扇“歘”一声合拢,用脚踢了踢地上躺着的人。
那人头发齐整,下巴上的胡子也左右对称,不知被谁剪过。
四十岁许,刻下昏迷不醒。
多情公子口中的礼物,便是他了。
周奕本在思考江淮老杜,这会儿被他断了节奏。
“从哪抓来的?”
“还有.”
周奕朝那人身上一探,“为何要送给我?”
如果不是知晓这侯公子除了喜欢当舔狗,人还不错,这时多半会疑神疑鬼。
“上次和你说过,我是追人至此才与你偶遇。”
“追的便是他。”
“不是。”
侯希白摇头:“但他与我追的那人差不多,最终都去了冠军城。前不久,我也才从冠军城出来,发现了一桩事,还瞧见一场大战。”
阴后去寻邪极宗麻烦,婠婠说过。
周奕不觉惊奇,只是打量着侯希白:“侯兄也想寻那位周宗主论道?”
“邪极宗之事荒诞诡异,侯某不敢深陷。”
他将扇子左右摇了摇:“所以,为了满足好奇,我只是盯着那几位宗主的手下人。”
“这一个,便是从所谓的冠军棺宫中逃出来的。”
嗯?
难道又是一个裘千博?
周奕目色稍变:“此人神志清醒吗?”
“凶蛮、暴戾,他已经疯了。”
侯希白蹲下身,将其衣衫解开,见他胸口纹着一只老虎头:
“此人名叫常恺,绰号戍山虎,是四大寇手下坐一把交椅的头目。”
“我抓到他其实有些时日。”
“他体内的魔煞颇为玄妙,本想趁机探查一下几位棺宫宗主的武学,可惜眼界有限,没瞧出什么。”
周奕思考片刻:“你是想与我一道参详他的秘密?”
“非也。”
侯希白以折扇敲手,脸上泛着笑意:“听说圣女出了慈航静斋,我去东都凑凑热闹。”
“这疯乱之人我本打算直接埋掉,念及你与冠军城很近,或许正打探他们的消息,便作个顺水人情。”
周奕一脸嫌弃:“这也算人情?分明是个麻烦,我还要费事挖坑将他埋掉。”
侯希白似乎早料到他会这样说。
毕竟来五庄观不是第一趟了,稍微摸到一点某天师的性格。
让这家伙欠一点东西,那可难得很。
“这次来与周兄告别,顺便还有一桩事。”
“什么事?”
侯希白流连在美人扇中:“等我先去结识师妃暄,到时邀周兄再来作画,叫圣女来评判,看谁善画美人。”
“侯大侠又想送我五百金?”
“周兄,不可信口开河啊。”
侯希白目光一斜,瞥了一眼在大殿中捧卷而读的紫衣少女,知道自己输得一点也不冤。
不过,作为花间传人。
虽然周旋于众美之间,却绝非好色风流之徒。
输在最拿手的美人画上,总叫人耿耿于怀。
“好吧,看在同为画友的份上,这桩事我便应下了。”
“侯兄先去东都献殷勤,等我得暇,再请师妃暄点评,慈航圣女在侯兄心中,想必是一等一的公允。”
“不过.”
侯希白用扇子轻敲周奕胳膊,不必他往下说:
“江湖人皆知侯某多金,我亦欣赏周兄山水画作。”
“如果我输了,定要再买画作收藏,学学周兄的魏晋桃源山水技艺。”
周奕笑着说好,一路送侯希白出观。
在山道上拱手告别。
回转观内,周奕注视着那昏倒的大寇手下,先试试他还有没有救。
先将侯希白的真气化去。
端来一碗凉水,朝他脸上一洒。
那水带着天霜寒气,这叫常恺的头目受冷刺激,睁开浑浊双目。
霎时间!
他体内像是传来水流拍打岩石之声,粗壮的手臂张脉偾兴,魔煞汹涌流动。
眼中才浮现周奕面孔,左臂撑地,右手举拳锤来!
这一拳劲力不足,却带着奇异煞气,把阿茹依娜也吸引过来。
“是娑布罗干。”
她轻念一声,周奕伸手把拳头握住,左手朝前一按,点在他膻中穴上。
很奇特,煞根不在这里。
想到松隐子的情况,周奕的真气直冲其百会穴,在天顶窍中,果然把握到一丝精纯真气。
这道真气,已与周老叹的魔煞不同。
“怎么回事?”
阿茹依娜露出郑重之色,急忙询问。
“他能把魔气隐藏于天顶窍,气息迥异,可一触发,仍是那股魔煞,不知是怎么做到的。”
周奕的真气入了大寇体内,叫这疯魔一动不能动。
“那是根源二转。”
“化实为虚,化虚为实。”
“这是娑布罗干最高深的一卷《御尽万法根源智经》。”
阿茹依娜面色一暗,沉沉道:“大尊来了。”
“大尊出漠北,善母一定会跟随,还有其他的明子、五类魔。”
“尊教折损人手,我料到他们一定会来探查,却没想到会这么快。”
周奕默默感受大寇体内的真气,并没有说话。
几番试探后,他才小心翼翼地将这缕奇特真气纳入体内。
婠婠的天魔真气,他只能收藏入窍,没法吸收。
这一道真气,却又入了他的天顶窍。
看来智经虚实二转,也没有改变它的本质。
追根溯源,源头依然是周老叹。
周老叹的魔功有进,周奕更是练成了丹田四重。
故而这道以老叹为根底的奇妙真气,依然老老实实等待炼化。
阿茹依娜望了望在后院练功的两小道童,环视着五庄观,最后看向周奕。
她眼中的眷念忧伤一闪而逝。
“大尊一定会找来,你会被我连累,我不能再待在这里。”
立冬寒风吹到她的脸上,叫她面色愈发冰冷:
“表哥,我要走了。”
事发突然,但阿茹依娜也找回了在漠北时的习惯,很快适应这份突然。
写生作画,宁静的岁月,终将打破。
她转过身,说走便要走。
忽然,一道清清淡淡的声音传入耳中。
“回来。”
转过头时,少女眼中的白衣青年已安然坐下,并且用手指向他身边茶桌旁的靠椅。
也就是她方才捧卷而读,听他与多金公子说话的地方。
以她的性格,一旦做出决定,旁人绝难改变。
可瞧见青年皱眉又朝身边一指,只觉向前的步子千斤沉重,踟蹰后,坐了回去。
周奕朝她面庞一瞧,红颜祸水啊:
“你跑到江湖上,准要与人动手。
那时就算你胜了,也会叫消息流传出去,大明尊教的人,只会更快将你找到。”
她毫无畏惧:“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不行。”
听了这话,少女抬起头,见他露出一丝烦闷之色:
“你上次死便死了,我没感觉。但这次你死我会心痛,以后练功不痛快,就是杀了大尊善母也不痛快。”
阿茹依娜静静看着他。
冰冷的脸逐渐融化,幽蓝色的眼睛,将白衣青年深深烙印下去。
“表哥.”
她轻念一声,做出某种决定,站了起来:
“如果我能活着,一定回来找你。”
这一刻,她的坚定,谁也不可能挽留得住。
她转身便走,周奕一脚把四大寇手下头目的尸体踢开。
他走到观门口,望着那道头也不回,径自下山的紫衣人影,一脸深沉
立冬后三日。
淮安郡,紫衣少女过了桐柏山,直去桐柏渡口。
大尊从漠北南下,必然涉足中原。
背叛大明尊教的下场,那就只有死。
看透了善母蛊惑人心的教义,她注定不会再回漠北。
因曾在南阳露过行藏,善母必然会去找寻。
只有在更南边露面,才能把人引走。
黄昏时分,阿茹依娜踏着冬日寒气,听到淮水之声,不由回望卧龙山方向。
她眼中的不舍,此际毫无保留的展现在脸上。
只惜乱世江湖,天下形势每日皆变,没有安心练功的机会。
除非抛弃凡俗,远遁深山,不顾大势。
但以他的身份,享受不了这份安逸。
若给他个十年八年,以他的才情,定然是另外一番光景。
表哥,这是我能为你做的。
她的武功很高,可当大尊善母到来时,只会带来难以预料的负面效果。
干脆地转过头去,直往淮水之畔。
接近桐柏渡口时,暮色渐合,天已昏黑。
大多数船家,夜晚会泊在岸边。
尤其是险滩暗礁多的地方。
桐柏渡口这边,到了晚间,只要是船尾亮着渔火,那就代表泊舟,行道之人无需去问。
若瞧见船头船尾皆有渔火,那便是路熟胆大的船家,要挣个夜渡钱。
“姑娘,要乘夜船吗?”
一位平顶木舟上的船家朝岸边喊道:“直接到汝阴郡,去颍上,这条路老朽熟得很,船钱只加日间三成。”
他喊了一声,却没等那姑娘答话。
等了一会,又催促一声:
“走不走,马上就解缆了?!”
可是,那姑娘还是不回话。
甚至都没朝他这个方向看。
这时,桐柏渡口边上,几名来自弋阳郡卢府的大汉走了过去,直接把船家的缆绳解了,然后跳上船去。
“快走,快走!”
霎时间,渡口停着七八条要走的船,全都入了淮水。
水浪翻动,打在栈桥上。
阿茹依娜望着船帆远去,目光移向一道白衣人影。
他坐在栈桥末端,正在喝酒,渡口虽有不少人,却没人朝他这个方向靠。
这背影,她可熟悉得很。
见他头也不回地朝她招手,少女犹豫一下,还是乖乖走了过去。
她坐了下来。
“知道我怎么追上你的吗?”
没等阿茹依娜说话,周奕继续道:
“从南阳到新野、上马、平氏、桐柏,甚至是汝南,都是我的人。”
他朝远去的帆船一指:
“如果我愿意,这些船今晚到不了颍上,他们只能停在谷水渡口,或者黄水北岸。”
“寿春八公山之前,可以叫他们停在任何地方。”
“你走到哪里,我都能知道。”
“再有,若论及轻功赶路,天下间能与我相比的人,屈指可数。”
阿茹依娜望着淮水,默不作声。
过了一会儿才道:
“我离开一段时间,你会更安全,这时与大尊善母相斗,太勉强,也不理智。”
她盯着淮水说话,已不敢朝身旁之人看。
“这里不是漠北,大尊的马跑不起来,他在我眼皮底下办事,哪有那么容易。”
“阴癸派占据襄阳,又曾到郡城经营。但那又怎样?”
“在南阳,阴后说了不算,周老叹说了也不算。我的话,却能传到周围几郡。”
“在这待着,不用担心连累我。”
“你跑远了,到时候大明尊教的人找到你,我一点办法没有。那时候,只能给你出黑了。”
阿茹依娜沉默良久。
忽然拿起搁在他身旁粗糙的砂陶酒坛,周奕配合举起右手上的小酒盅。
他举盅,一口而尽。
而一旁的表妹,则是单手提酒坛,满饮。
她不是一个会喝酒的人。
因为一滴也没有洒,喝得太实诚。
这一次,她再没有与以往一样运功蒸出酒气,任凭雪白的脸上出现酒红。
昏黑的夜色下,那一抹红带着异域风情,非常动人。
天底下,这般惊艳之美,只被一个人瞧见过。
她带着酒气道:
“表哥,我不走了,如果善母来,我会挡住她,你用屈指可数的轻功跑路,等你大成,再帮我报仇。”
“好。”
周奕点头,朝远方一指。
那是爬上天空不久的月亮。
“接下来一段时间,大概率没有机会写生了,妙的是,今晚的月色佳。”
“要画什么?”
“不要画月光下的清泉了,就这个.”
周奕朝浪花摇摆的桐柏渡口一指:“淮水,月光下的淮水,这一次,不要静,要波澜起伏。”
“好。”
阿茹依娜答应一声,又低声道:“表哥.”
“嗯?”
“能借你的肩膀靠一下吗?”
“可以。”
少女很自然地贴脸靠了过来。
她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看着月亮,心中极度安宁。
想到从漠北到大隋,忽然又要面对大明尊教,想到好多好多。
这时身旁的人一动不动,她又很好奇:“表哥,你现在在想什么?”
周奕实话实说:“在想.在想小凤凰.”
……
“抱歉,几位朋友,我家观主不在家。”
五庄观前,正有三人。
一位气质不俗的中年人、一名身量极高的长须汉子,还有一汉子与长须汉子一样,也不及四十岁,长得胡子拉碴。
胡子拉碴的汉子往前一步,抱拳道:“我”
他正要自报身份,被中年人拦住了。
“观主几时回家?”
五庄观前的大汉拱手回应:
“观主说过,不出五日必回,现在已过去三日。”
“只需等两天,必然回观。”
“好。”
那中年人应道:“我们两日后再来。”
三人话罢,下山去了。
只在他们下山第二天,周奕与表妹一道归来。
夏姝与晏秋迎了上去。
两小不晓得其中扑朔,只以为他们和往常一样,又写生去了。
“师兄,昨日观外来了三名拜客。”
晏秋说完,夏姝就大概描述三人的外貌。
“可报留名姓?”
二人一齐摇头:“不曾。”
想到三人说要再来,周奕也就没多问。
当天回观之后,他思考良久,准备做一些安排。
翌日一早,便直奔南阳城内寻杨大龙头。
准备早点把事情说完,再来迎这几名客人。
没想到
三位拜山之客,也是一大早赶来。
“观主已去郡城,三位稍待,午时前必还。”
得知观主不在家后,那中年人竟摆了摆手,又一次下山去了。
“老爹?”
长须汉子很是不解。
“观主知晓我们要拜山,叫人留了话,您怎么过门不入?”
中年男人叹道:
“真是个神奇的地方。”
“听说观主许久不下山,偏偏我们来见两次,他都恰好不在。”
“难道是冥冥之中,叫我求而不得?”
他仰头望天,一路走到白河之畔。
身后两名汉子互相对视,却不敢多话。
自江淮生变,老爹被刺,性格就与之前大为不同。
白河之畔,正有人垂纶而钓。
那老伯见三人往前,稍稍摆手。
原来他身边还有一杆,这一杆没有人执,只搭在一块石头上。
鱼线扯动,显有鱼获。
那鱼劲力极大,就要把鱼竿拖入水中,老伯反应不及,中年男人目光一凝,箭步而上,他抓杆一提,灌注劲力。
“噗~!”
鱼尾扫水,打出浪来。
谢老伯吃了一惊:“好大一尾!”
原来是一条大青鱼,少说有四十斤重。
中年汉子朗声一笑,大袖一摆,带着劲气用出袖里乾坤,将大青鱼拿在手中。
“老丈,是何人放杆于此?”
谢老伯见他不凡,又是从山上下来,于是道:“这是易观主之杆。”
“他早间与我一道下山,没时间与我垂钓,便置一杆相陪。”
谢老伯拈须,声音不疾不徐:
“易观主乃是慈心善和之人,手上没什么杀气,故而久钓不中,他常置杆于此,白水河伯也不管不问。”
“所以方才有鱼咬钩,我才怕你们惊扰。”
“准备钓上来,晚上拿回去,让他高兴一番。”
“却不想,是这样大的一尾鱼。”
谢老伯对中年人微微一笑:“看来,观主是有贵客到了。”
“上次有客登门,河伯也有相赠,真是奇妙非常。”
三人一听,各都惊讶。
不仅惊讶于这条鱼,还有这钓鱼老翁谈吐。
只言片语之间,已见不凡。
中年人把大青鱼朝旁一丢,长须汉子接过。
他抱拳问:“不知老丈是何方高士?”
“诶~”
谢季攸连连摆手:“足下说笑了,老朽只是一个钓鱼翁,哪谈得上什么高士,不过是祖上有点薄名。”
“敢问是哪一大家?”
谢老伯想起了周奕的话:“是旧时王谢,曾经陈郡谢氏后人。”
一提王谢,三人岂能不懂。
中年人忽然问:“谢老兄,你如何看待这位易观主呢?”
“老朽一偏之见,不足为道。”
谢季攸又道:“但是,有些不会说话的东西,更能表达。”
“还请谢老兄教我。”
中年人带着诚恳之色。
“一乃河伯之赠,二乃仁道之剑。”
三人望向白水,又看到这条奇怪大鱼,河伯之赠,近乎神道,此刻已不必再说。
“仁道之剑,又作何说法?”
谢老伯道:“欧冶子所铸五大神剑之首湛卢,就在五庄观,观主若非天下仁者英杰,岂得神剑认主?”
两名年轻些的汉子震惊时,中年人却表现得平静。
“原来如此。”
他话罢,将长须汉子手中的大青鱼抱了起来。
抚摸着它的鳞片,啧啧称奇。
扑通一声,丢入河中。
“老爹,这又是为何?”
“是啊,老爹怎辜负河伯美意?”
中年男子摆了摆手,有些霸气地说道:“无需河伯相赠,本人便代替这条鱼,引大都督入江淮。”
“这一杆.”
他指了指那放在大石上的鱼竿:
“这一杆不钓白河之水,可钓九州万方。”
二人没有反应过来,中年男人与谢老伯告别后,便迈步走开。
他没有上山,而是去山下白河村。
可能因为出身的关系,作为一方霸主,行走村落田垄之间,却能快速融入。
减赋税、废殉葬、惩贪污等措施,都是他一称霸就搞的。
可是,他的想法好,手段却差了许多。
底下的人,过得并不是太好。
至少,白河村的繁盛,他就没有搞出来。
在村中逛了逛,又问了一些人。
这些朴实的老农,会用朴实的话语,告诉他朴实的真相。
在南阳,他们最喜欢两个人。
易观主,杨大龙头。
去江淮问一问,没有一个统一的答案。
三人又去南阳逛了一天。
此地的繁盛,更是动人。
尤其是地处魔窟之畔,还能如此安宁,真是不佩服都不行。
冠军城的恐怖,三人岂能不知。
一晃眼,又过去一日。
这一次,三人还没有登山,才一露面,就被数名大汉远远迎上。
登到半山腰,便见一名气质出众的白衣青年,笑着走来。
“杜老兄。”
“周兄弟。”
古柏林中,斑驳的树影下,二人互拍臂膀,伴着一阵欢笑步入五庄观。
“昨日我叫人留客,杜老哥怎么又下山去了。”
“我可是在城内买了好酒好菜。”
杜伏威道:
“当年玄德公三顾茅庐,请出诸葛先生。杜某没有玄德公的命,可一见卧龙岗,在江淮受气正憋闷,忽然来了兴致,便想瞧瞧,几次登山能见到你。”
杜伏威扫了扫黄老大殿,又赞一句:“真是个好地方。”
“对了.”
周奕没说话,杜伏威又抢话道:“给你看一样东西。”
虽是冬日,杜伏威仅穿一件外衣。
他将外衣脱下,露出一道狰狞刀伤。
给周奕看完后,又把衣服穿上。
“是李子通留下的?”
“正拜他所赐。”
杜伏威整理衣襟:“我征战厮杀无数,背后从不带伤,这一次,乃是被李子通这小人偷袭。若非阑芳救急,我已死在李子通刀下。”
他口中的王阑芳,乃是军中女将,也是义子西门君仪之妻。
周奕微微一叹。
“周兄弟一定在想,为何杜某不听你的劝告。”
“不错。”
周奕一脸坦诚:“李子通才与孟让闹掰,杜老哥为何信他?”
“当时来整大军袭来,我与李子通联手一战,他勇猛冲锋,掩杀在我左右,自己右臂被长枪刺破,却不声张喊叫,我当他是一条豪迈好汉。
却想不到,竟是摇尾巴的狼。”
杜伏威面色一沉:“这狗贼,我必要杀之!”
“他杀了你,江淮军必然大乱,江淮残部又可吸引来整、尉迟胜的注意,他便能趁这个空隙,大肆发展。
等北方一乱,隋军上击,江淮一地,再无人是他对手。”
周奕又宽慰一声:“事已至此,杜老哥不必介怀,只等寻个机会,朝此獠讨债。”
杜伏威喝了一口茶,面色稍缓。
他思虑一番,拿出了一个极为尖锐的问题。
“孟让被张须陀手下大军猛攻,估计撑不了太久,届时,我江淮军的压力就大了,也许会被逼回淮南。”
“再有.”
“我听到江都消息,近来有许多大族迁入,外边多有议论,说那杨广,是生了南下江都之心。”
“那时,骁果军十万大军到来,又该如何抵挡?”
杜伏威望着周奕,他这个问题非常突然,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极大挑战。
李靖本是寂寂无名之辈,是周奕提拔的。
李子通也被他看穿。
初见时,也看透自己要攻六合的心算。
那么,他又该怎么思考这一问题。
当真是算无遗策吗?
周奕听罢,只思考了几息。
他开口的速度,让杜伏威、西门君仪、阚棱三人吃了一惊。
因为他们一路商讨,此刻也无对策。
“杜老兄,杨广与骁果军一到,江淮军立时多出十万人马。”
“哦?!”
杜伏威实难平静:“何以见得?”
“杨广与大军一到,他们的豪奢,便要压在百姓身上”
周奕的声音有一丝沉重:
“揭竿而起者,如云而聚,声威赫赫的骁果军,也镇压不过来。”
这样的角度,属实打开了三人思路。
杜伏威只觉云开雾散,大喘一口气。
少顷,眼中又有一股失落之色。
这份见识,不是他能有的。
“周兄弟,能教我一睹仁道之剑吗?”
“有何不可。”
周奕并无动作,却有两小道童漫步走来,他们的灵秀,怎能逃过三位高手的眼睛。
晏秋手执拂尘,夏姝执一剑匣。
他们分列周奕左右,剑匣打开,露出了一柄带着古朴纹路的长剑,它有山间清泉般清冽,又透着千载沉厚。
欧冶一去几春秋,湛卢之剑亦悠悠。
这便是五大神剑之首。
杜伏威忽然肃穆:“请拔剑。”
周奕取剑在手,金属摩挲的低吟不断传出,长剑露出一半,剑脊流水纹便自然流淌。
神剑全部出鞘,一道深湛幽光耀人眼目!
就连杜伏威也微微眯眼挡光。
那幽光一闪而逝,可手持神剑的周奕,却散发出一股震撼人心的威势。
黄老大殿上的太平神剑赋无风而动。
这一刻,三人都有种感觉。
只要他拔剑一斩,三人项上人头不保。
起先不查,这时才回想起对方的武学境界。
杜伏威回想起自己征服苗海潮时说的话,那时,他有信心全面压制苗海潮。
可此时,却感觉自己在任一方面,都已经败服。
他站起身来,做了一个重大决定:
“天师,这次让杜某人来做苗海潮吧。”
西门君仪与阚棱闻言大吃一惊,各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三人一道入南阳,一路上多有商议。
眼下全是老爹临时变卦。
不过,江淮军中无人能反对老爹做下的决定。
于是也一道拱手见礼。
两小道童收起神剑,周奕扶杜伏威坐下。
“杜老兄怎得知我的身份?”
杜伏威道:“昨日我们在郡城吃鸭,偶遇一位虚先生,是他告诉我的,也说起很多江淮南阳之事。”
“他叫虚行之,是一位喜欢乱出主意的军师。”
“虚先生确有识人之能,杜某眼拙一些。”
二人对视一眼,已明心意。
“天师,随杜某去六合一趟吧。”
“我的身份不好暴露。”
杜伏威会意,抱拳道:“那就请江淮水军周大都督!”
周奕微笑抱拳:“见过杜大将军!”
杜伏威忽然觉得眼前一片开阔,李子通之变带来的阴云,仿佛被出鞘神剑所斩。
他神采渐复,不由朗笑一声。
五庄观的午宴不算奢侈,
却有陈瑞阳送来的高邮湖之鸭、陈瑞阳送来洞庭湖的鱼、还有从巴蜀转来的鲜果
虚行之与陈老谋也来用饭。
菜很多,唯有他俩喝得烂醉。
杜伏威拜山时不疾不徐,等把大事落下,他反倒急着要下江淮。
孟让与隋军之战,还在继续。
六合局势随时会变。
当晚他便出声告辞,烂醉的虚行之一下醒了。
“天师,南阳之事交由陈老,我先随杜将军入淮水。”
“好”
杜伏威有虚行之相陪,心下更加安稳。
天师帐下能人不少,这位军师乃是其中翘楚
他们从南阳离开,入到淮水上游桐柏,更深刻感受到五庄观的底蕴。
自桐柏渡口而下,每一个渡口,全都有人打点。
涉及淮安、义阳、汝南、弋阳,四郡之地。
杜伏威抵达淮南寿春时,不由回望一眼,他既心惊,又有种踏实感。
“将军可是在想那些渡口人手?”
“不错。”
杜伏威道:“天下义军众多,不少人的声名传播四方。”
“但是,却有一股这般大的势力,不为人所知。”
他又笑着指了指寿春:“现在还要加上杜某,整个淮水中上,只需一句话,谁的船也走不掉。”
“这就是天师的智慧与手段了。”
虚行之又笑道:“我拜天师为主公不久,无有寸功,杜将军有没有能提携的?”
“哈哈哈,就怕你忙不过来。”
“眼下正有一事,要劳军师与李校尉一同奔波.”
……
边棺历第四十九日,冬日寒意愈冽。
当阳马帮正出南阳往北而行。
“老单,此行要留意北马帮的动向,但切记不可与之正面碰撞,这伙人极度危险。”
“也提醒娄帮主一声。”
单雄信立刻点头:
“北马帮的事观主请放心,只是这次我不能下江淮,深感可惜。”
“机会多得很,我也不会在江淮久留。”
老单办事还是靠谱的,周奕拍了拍肩膀,又说起南阳的重要性。
见到马帮的人在等待,便叫单雄信随娄帮主而去。
这时
负责留守南阳的陈瑞阳又凑了上来,周奕晓得他八卦之火旺盛,又要问东问西。
没等他开腔,直接朝南阳帮而去。
在南阳帮东侧,另有一间小院。
夏姝晏秋与阿茹依娜三人作伴,就待在小院中。
周奕经历过一次火烧夫子山的憋屈,若非形势所迫,不愿离开五庄观。
但这一次大明尊教来势汹汹,不避一避都不行。
考虑过带三人下江南。
一来容易暴露行藏,二来江南也是一滩浑水。
显然还是城内更安全。
毕竟,这南阳城内有众多人马,处处都有他们的眼线。
还有冠军城那些打手,大明尊教也不敢太放肆。
不过,这笔账要记在大尊和善母这两个混账身上。
晏秋瞧出周奕面色不对,安慰道:
“师兄,我们在曹府就是这么过的,早就习惯了。”
“是啊,这次还多了依娜姐姐呢。”
夏姝大大的眼睛中饱含笑意,晃了晃阿茹依娜的手臂。
“好好做功课。”
周奕揉了揉两人的头发。
“是!”他们答应的响亮。
周奕转头又准备叮嘱,紫衣少女嫌他啰嗦,直接走入画室。
“这里很好,不用担心,我会顺便督促他们俩的。”
她的神态,已和在观内时没什么两样。
三人眼中倒是瞧不见委屈,只是周奕心里不爽。
他推门出去时,里面又响起一道声音:
“表哥,你多加小心。”
周奕稍一回眸,便去了南阳帮内
“天师此行要去多久?”
杨镇问道。
“不会太久,年关前应该能回来。”
苏运、孟得功一道站起来:“我们也一道去江淮。”
“不必不必。”
周奕笑了笑,“那边不需要太多高手,我也只是去感受一下局势。”
杨镇招了招手,范乃堂从外边领来二十人。
这二十人全是内功精湛之辈。
“有六人来自天魁派,其余全是我南阳帮帮众,都是最值得信任的兄弟。”
“人多好办事。”
杨镇自信一笑:
“天师关心则乱,一直考虑最坏的情况,就算那样的情况发生,又如何?”
“这可是南阳郡城。”
“我们几大帮派数万人手,全都是会武功的,与冠军城的兵士可不一样。”
周奕一想,确有道理。
大尊不是自己,他入南阳,只能两眼一抹黑。
唯一发光的地方,就是冠军城。
周老方这个叛教之人,大明尊教不能不管。
老叹,给我加把劲,最好把他们都弄死。
什么许开山、莎芳,统统入棺。
杨镇带来的二十名内家高手,周奕应承下来,准备带去江淮。
在南阳帮用午饭之后,去陈老谋那边坐坐。
让他安排人照看道观、谢老伯,还有注意山下流寇。
“天师,这些小事岂用你操心。”
陈老谋听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话。
“我只是多说一遍。”
“已经很多遍了。”
陈老谋笑道:“天师红尘牵挂太甚,只要是有所关心之事,便情义深重。”
“隋失之鹿,正该由天师得之,也必须得之。”
“我有一个最新消息,你听了一定欢喜.”
“哦?”周奕眼闪异色。
作为情报部门的负责人,陈老谋的消息自然比他快。
陈老谋朝北方一指:“东都有消息传回来,不仅有人从宫中得到杨广欲要南下的情报,还有一桩武林大事!”
“两大武林圣地的人动了,他们的目标正是南阳,这一次,天师遁走江南的时机正好!”
“我与杨大龙头在南阳,会与他们虚与委蛇。”
“届时,阴癸派、邪极宗、大明尊教,还有那些武功惊人的大和尚,让他们斗去吧。”
陈老谋看向周奕,目光坚定:
“老朽行走江湖数十载,没有见过天师练功这般快的,三大宗师也难以企及。”
“大丈夫志在四方,胸怀天下,这么一点小小委屈,天师何必挂怀?!”
听得咔一声响,他手中的怪锁打开。
陈老谋忽然带着一种伤感语气:
“等再过一些年,或许天师会怀念此时的日子,那时孤高天下,再无敌手,放眼宇内,都将是无尽的寂寞”
周奕听到一大阵脚步声。
他并不在意,走到了“吴越鹰爪”那块牌匾之下,仰望苍穹。
“乱我心者众,解我忧者,陈老谋也。”
“哈哈哈,谁叫老朽是个天生的开锁匠。”
他大笑间,忽然从一面屏风拿出一件衣服。
“天冷了,天师请添衣!”
他将这件衣服朝周奕背后一披,叫他整个人的气质骤然一变。
那是一身精致白袍,毛色雪白,与周奕颀长的身量相配,叫他原本略显清瘦的身形,多了一份难以言表的霸气。
甚至那张俊逸不凡的脸,都跟着硬朗起来。
加上武学宗师的气度,叫人不敢直视。
这时
方才凌乱的脚步声在四下齐聚,南阳帮天魁派的内家高手,巨鲲帮精英,太平道的十三位太保,齐齐出现在梅坞巷。
众人被其气质所染,全都参拜,一齐喊道:
“大都督!”
白袍翻动,卷起凛冬霜寒之气。
“走,下江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