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砚浔伸出手,那蜉蝣竟然朝着他的方向飞了过来,然后静静落在少年的指尖之上。
温初泱侧头,看着这个小东西,不免有些诧异。
怪不得等了这么半天才能显出原形,合着原身就是个虫子。
蜉蝣停在少年的指尖,突然扑腾起了翅膀,似乎是有话想要说。
沈景尘看着这场面,顿了一下,“额你们有谁懂虫语吗?”
“它看起来好像有话要对我们说。”
“进入它的灵识就可以了。”
江砚浔指尖微闪,蜉蝣渐渐低下头,周身便被光芒所笼罩。
下一秒,温初泱只觉得天地之间骤然变了色,原本枝繁叶茂的树杈渐渐枯败,叶子打着旋儿的凋落,万物凋零又生长,时间不断往前推移。
比画面先到一步的,是缠绕在鼻息之间那馨香沁鼻的花香。
花瓣飘落下来,摇摇晃晃地落在了温初泱的肩头,她抬眸,穿过树缝,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山峦巍峨,碧波荡漾,山清水秀的画面。
这一年,楚怡云正值十五岁。
烈日当空,两个孩童撒丫子奔跑在山野之间,嬉笑玩闹。
画面一晃,密密麻麻的蝗虫蜂拥着过境,如同乌云般涌动,遮天蔽日,它们振动着棕色的翅膀,以惊人的速度穿越田野,吞噬着一切。
山间隐秘的山洞之内的石缝中,两个孩童并肩相依,瑟瑟发抖。
准确的说,程玉行早已经晕了过去。
只有楚怡云一个人清醒着忍受着这巨大的恐慌。
山洞阴冷,泥泞四溢,缝隙内里更是潮湿,浅浅的水流夹杂其间。楚怡云听着耳边蝗虫飞舞的嗡嗡声,身子也是因为惊慌而忍不住的颤抖。
她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努力放轻呼吸,平稳着自己的情绪。
蝗虫扇动翅膀的声音源源不断的围绕在耳边,楚怡云却在这些声音中突然听到了近在咫尺的嗡嗡声,她心下一紧,十分警觉的环顾了四周一圈。
蝗虫这种生物尤其是在虫灾的时候,如果有一只跑到了这里,那么其它的都会紧随其后,鱼贯而入。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她和程玉行恐怕撑不了一刻钟就得双双被啃食殆尽,骨头渣都不剩。
楚怡云紧张的观望着四周,寻找着声音的来源,终于在小水洼里发现了它。
是一只蜉蝣成虫。
但是一边的翅膀却不知因何破损了一角,它无法飞起来。
蜉蝣,只有幼时是隐于水下的,虽然成虫后不会溺死,但它的寿命只有几个小时
它的翅膀已经坏了,飞不起来,这也就意味着,它这几小时的生命只能在这水洼里度过。
楚怡云犹豫了片刻,还是将它从水坑中捞了起来,放在了掌心。
她轻轻开口,像是自说自话般,“等蝗虫虫灾过去,我便将你放出去。”
“顺便带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在你有限的生命里。”
不过瞬息,蝗虫飞舞的声音渐渐散去,楚怡云又等待了片刻,才缓缓走出了山洞之中。
她看了看还在昏睡的程玉行,又看了看那只缺了一角翅膀的蜉蝣,心下已经有了想法。
她心向广袤无垠天地,却只因是女儿身,就要一生困于此。
宏图壮志无法实现,也许她这一辈子就要这样死在这里。
追根溯源,只是因为,她是一名女子。
“走吧。”
楚怡云将蜉蝣放置在肩上,她轻轻开口,“我带你去看看这周围的景色。”
她苦笑,“虽然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角天地。”
蜉蝣站在女孩的肩上,看到了它不曾看过的风景,虽然那只是一片被蝗虫啃食的光秃秃的庄稼。
它闻到了自由的风,看到了碧蓝的天,懂得了什么叫树,明白了什么叫夕阳。
这些本都是对于飞不起来的它,岌岌无望的景色,可却因为这个善良的女孩子,得到了改变。
举手之劳,却改变了它的一生。
天色将黑,楚怡云用藤蔓和杂草编织出草席垫子,拉着还在昏睡的程玉行往村中走。
这条熟悉无比的路途,已经走过多次的路途,仿佛一眼就可以看到尽头。
就像她的人生一样。
明明那么长,却又那么短。
她执拗又麻木的拖着程玉行走着,不知不觉,粗糙的草绳磨破了她的虎口。
蜉蝣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它扑腾起残缺的翅膀,努力想往女孩的面前飞去,可结果却是徒劳。
它砸在了女孩沾满血迹的虎口处。
生命的最后一眼,它看到的是一个孤单又顽强的少女的背影。
和那片,它始终飞不出去的天空。
虫鸣声逐渐远去,温初泱看着眼前的画面破碎又重组,树木变成摊贩,庄稼拔地而起,变成一座座府邸,脚下踏得那条泥路,变成了安阳城的护城河旁。
有风吹过,吹落树上枯黄树叶,堆积在河边,层层叠叠。
野猫在河边饮水,楚怡云看着这幅岁月静好的画面,呼了口气。
小的时候,父亲母亲就总会吵架。
原因无他,可能是生活的琐碎,再加上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的思想,所以她总是那根导火索。
幸亏,程玉行是个很好的人,婚后他不顾祖辈的反对,带着自己毅然决然的离开了那里。
撇下了所有的桎梏,仅仅是因为她向往外面的世界。
其中的艰难,只有他们二人知道。
远处嬉笑声传来,几个顽皮的小孩子路过河边,看见了那只野猫,心下来了捣蛋的兴致,捡起脚下的石子,一窝蜂地朝那只猫砸去。
小孩边砸边追,野猫受了惊吓四处乱窜,一个不留神便掉入了冰凉的河水里。
“干嘛呢!”
楚怡云看着在河里扑腾着想要上岸,却一直被这群孩子阻止的野猫,瞬间恼怒,拾起了根木棍冲了过去,假意挥舞着打散了那群乌泱泱的孩子。
孩童闹哄着散开,楚怡云隔着护栏蹲在河边,用木棍将野猫捞上了岸。
可是,下一秒,一只小手突然推在了她的背上。
她脚下一滑,毫无防备地掉了下去。
楚怡云不会水。
挣扎无果,她只能任凭自己不断坠入到冰凉的河水里。
意识弥散之际,她突然觉得有一股细微的力量正在将她往上托举,试图将她一点点往河面上推。
可是那力量太微弱了,微弱到只是螳臂当车,根本没什么实际的作用。
生命即将消失的那一刻,楚怡云突然想到了很多事情。
庄稼,田野,花草,程玉行。
甚至还有那只朝生暮死,仅有一面之缘的蜉蝣。
跟她一样,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却比她更为可怜的……蜉蝣。
顷刻间,河里闪起了微弱的光芒。
那团光,慢慢融入了楚怡云的额心,下一秒,楚怡云突然睁开双眼,拼命向岸上划去。
就像当年,那只拼命挥动着翅膀,想要深深铭记住楚怡云面容的那只蜉蝣。
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