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五,年味尚未散尽,应天府的官署已透出几分肃杀之气。
户部、都察院、刑部三部接到指令,正式联手督办假币案。
三部各自抽调了精干人手,户部选出熟悉钱钞铸造、流通脉络的主事,都察院派来专司监察、擅长核查账目的御史,刑部则调出经验老道的捕头与仵作,三路人马汇总一处,由户部侍郎傅友文总领统筹。
官吏们不敢怠慢,领命后迅速行动起来,或奔赴街市商铺核验铜钱成色,或扎进府库翻查历年铸币记录,或提审近期查获的私铸嫌犯。
一场针对假币的清查风暴就此展开。
随着调查日渐深入,一个更棘手的线索浮出水面。
经过对收缴的假币进行细致比对,再结合商户、钱庄的流通记录追溯,众人发现这些被动过手脚的洪武通宝,成色、工艺与应天府官铸钱币差异明显,源头似乎并不在应天本地,反倒像是从外地一路流进来的。
要顺着这条跨省的流通线查到根上,绝非易事。
案子主要由刑部牵头,毕竟他们最擅长刑侦。
三衙署的官吏们按地域划分成若干小组,悄无声息地从应天出发,分散潜入大明各地展开秘密调查。
这桩案子的涉密层级极高,无论中枢朝廷还是地方府县,知晓内情者寥寥无几。
因此,即便暗流已在大明的经济市场下汹涌翻涌,寻常百姓乃至多数官员,依旧浑然不觉,只当街市上的物价波动是年节刚过的正常现象。
假币若泛滥,不出数月,大明经济必乱。
货币泛滥会直接引发通货膨胀,中下层百姓怕是要遭殃。
譬如存一两银本够一月粮,通胀后或许只够三日。
这并非危言。
朱小宝曾跟朱元璋提过这些风险。
别看现在大明经济表面稳定,就觉得绝对安全,很多潜藏的危险没爆发,不过是有人在暗中清除罢了。
朱小宝做的就是这事儿,提前为大明百姓铲掉这些隐患。
可查得越深,大家就越心惊。
假通宝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涌入市场,户部官吏已经在地方上发现了通货膨胀的苗头。
调查组每天都有大量情报汇总到傅友文手里,这些日子可把他愁坏了,饭都吃不下。
户部、都察院、刑部的佐贰官们,连日来昼夜不休地会商对策。
都察院这边牵头的是右都御史范敏。
眼看左都御史暴昭将要致士,范敏升迁呼声日高,开春三月接掌都察院已是定局。
他正需一份硬政绩压服院内诸人,假币案恰是立威良机,故而他格外上心。
今日会议刚散,右佥都御史沈时中便随范敏进了值庐,继续细商起了后续部署。
沈时中先呷了口茶,喉间滚过一声轻响,这才开口道。
“范大人,私铸假币可是砍头诛九族的罪过!您说谁这么胆大包天?咱大明都三十年没见过这般不要命的了。”
范敏语气平淡。
“大明百姓谁不知道,货币乃是国本,碰不得分毫?商贾们更清楚,这两代帝王铁腕治世,何等强势。”
“寻常百姓不敢,富商大贾不敢,士绅们被皇太孙整治得服服帖帖,也绝不敢妄动……那你说,敢做这等事的,会是何人?”
沈时中手里的茶盏猛地一颤,茶水溅出几滴在袖口,他瞪大眼睛看向范敏。
“范大人,您这意思……”
范敏缓缓摇头,语气沉了几分。
“本官没什么意思,这案子水深,别瞎猜乱议,咱们只消秉公查案,做好分内之事便可。”
“记住,务必铁面无私,断不可徇私,得拿出个公允公正的结果来。”
沈时中连忙点头,眼底闪过一丝了然,话锋却陡地一转,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
“卑职先恭喜大人了。”
范敏一愣,抬眼看向他。
“何喜之有?”
“大人就要升迁左都御史了,下官提前给大人道贺!”
沈时中笑得温和,话语里的奉承藏得不动声色。
范敏忙不迭地连连摆手,嘴角噙着一抹笑意,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得。
“上头的旨意没下来,这事儿就还有变数,有啥好恭喜的?”
沈时中身子微微前倾,一脸笃定地摇头道。
“范大人,您可别谦虚了!”
“您看呐,如今暴大人已然把一应事务都交付给您处理,这不是明摆着在交权嘛!”
他顿了顿,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继续说道。
“论资历,您在都察院深耕多年,劳苦功高;论功勋,这些年您查办的大案要案,桩桩件件都让人心服口服,便是走廷推的流程,最后这左都御史的位子,也非您莫属啊!”
“您想想,六部和咱都察院的首官人选,那能是皇太孙一人说了算的吗?就算是廷推,也绕不开您去推举别人,李景隆?他可没这资历和威望!”
范敏捋着胡须,笑得愈发开怀,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你这话虽有些道理,可那李景隆毕竟是皇太孙的心腹,他要是铁了心举荐李景隆,本官又能有什么办法?”
话虽如此,可那语气里,分明透着十足的底气。
沈时中眼神一凛,语气愈发笃定。
“皇太孙也不能毫无顾忌,上次沈王就藩那桩事,他对咱都察院不也松了口?”
“不管是皇太孙还是陛下,行事都得讲礼法,祖宗传下的规矩,谁也不能轻易违逆!”
范敏抬手摆了摆,神色敛了几分。
“行了,咱们私下说说便罢,莫要往外传,更不能因此自满,本官眼下所有精力都得放在假币案上,得趁着暴大人卸任前多攒些实绩,让六部那些人瞧瞧,咱都察院不是只会弹劾纠察,办起实事来一样不含糊。”
“大人所言极是。”
沈时中连忙应和,端起茶盏示意,将话头引回了案子上。
……
沈王朱模在五日前,便已抵达了交趾布政司。
今日恰逢上元节,交趾境内大小衙署都歇了假,满城都透着节日的松弛。
傍晚时分,朱模来了兴致,打算出王府逛逛。
交趾的繁华远超他想象,街头的热闹劲儿,竟比应天府还要盛上几分。
刚换好一身青布长衫,还没迈出王府大门,就见一名亲兵慌慌张张地从外跑进来,脸色发白,声音都带着颤。
“殿……殿下!出事了!南海外头发现五艘海盗船,正围着一艘过路的番邦商船抢呢!”